【六月二十,晴,上上大吉。麒麟巷开公主府。
热暑逼人,日进斗金。】
开公主府是京城里的大事。
六月二十日这天大清早,各家送礼道贺的车马就塞满了麒麟巷。长长的车马队伍从巷口直排到了靖善坊的坊门外头。
公主府新漆的五间三启大门敞开,长史淳于闲领着新选拔的四个主簿,十来个管事,从早上开始迎来送往,记录礼单。
姜鸾的公主仪仗队伍早上浩浩荡荡出了宫。
三百汉阳公主府披甲亲卫在队伍前后持戟护卫,长戟锋锐,盔甲闪亮。出宫走的正南门,朱雀大街两头鸣锣封路。
早起的京城百姓在路边探着脖颈瞧热闹,相互窃窃私语,“有公主出降了?”
“看仪仗,不是出降,是开公主府。”
“嚯,开府的公主少见,有些年没遇着了。”
有识字的百姓念起仪仗上的封号,“汉阳公主——”
“汉阳公主。”街道两边嗡嗡的声音逐渐大起来,许多人低声议论着,“不就是今春随着晋王殿下守城抗敌的那位先帝幼公主……”
“……开府了啊。”
天色很好,马车很稳,姜鸾在车厢里睡不着。
初升的盛夏日头映在窗纱上,隔着一层纱帘,清晰地看到映出前后护卫队伍的公主府亲卫骑兵手持长戟尖的反光。
被裴显在校场点出的偏将李虎头,人长得凶恶,却是个憨厚人,此刻穿着鲜明铠甲,扛着雪亮长戟,骑在皮毛油亮的战马当先开道。亲卫队伍从上到下,一个个都显得威风凛凛。
送出去的二十斤金铤没白花,姜鸾很欣慰。
公主仪仗沿着宽敞大街前行,沿途车马两边避让,日头升上树枝的时候,仪仗队伍绕过堵在坊门的长车,缓行进了麒麟巷,停在公主府门前。
姜鸾下了马车,抬眼打量自己的新府邸。
里头修葺得怎样不知道,至少从门面上来看,抬头正上方挂上了黑底泥金的气派大匾额,新刷了朱漆的正门上六十三颗全新的鎏金铜钉,门前长的草拔得干干净净,门口也换上了两只全须全尾的新石狮子,看起来焕然一新。
“不错。”姜鸾满意地一点头。
淳于闲得了消息,迎出门来,领姜鸾去正堂。
京城惯例规矩,开府这种头等重要的大事,通常会连办两日宴席。
头一天通常是些身份普通的下属官吏、出身寒门的京城官员、关系疏远的寻常亲戚登门贺礼。
亲近好友、勋贵高门,第二天才会登门,身份越贵重的贵客到得越晚,第二天午后才是重头戏。
现在是头一天早上,时辰还早,贵客未至,淳于闲这个长史还算得空。
两人便坐在通往正堂的长廊某处檐下,淳于闲掏出随身账簿,奉给姜鸾查点,只略说了几处最重要之处。
“宗正寺的款项上月才拨下来,开府的日子又赶得急。臣属便斟酌着,只着重修缮了会客的正堂及周边庭院,内院着重修葺了公主居住的主院,各处亭台池子尚未动工。”
“正门及正堂两处按公主府规制,应当置碧色琉璃顶。但琉璃瓦花费甚巨,工部要收到实款才烧制,内府不肯支付,赶制又花费时间;这项工期只能延期到明年开春前,公主恕罪。”
姜鸾翻了翻账簿,进项和开支记录得清清楚楚,宗正寺的拨款也就只能保证全府上下饿不死,主要进账还是上次她晋王二兄送的整盒子足金。
着重花费的,确实都用在最要紧的地方,尤其是待客的正堂,那是整座公主府的门面,有三座马球场大小,规格气派绝不能丢,修葺起来花了一大笔。
姜鸾一路看下来,注意到最后一页朱笔写下的赊欠款项时,默了默。
“上次送来的整盒子六十斤金,用完了?”
淳于闲把厚厚的账簿合起,拂干净了封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臣属尽力了。”
他点了点账簿,镇定道,“自从转入公主府麾下,臣属自己也两个月没有支取俸禄了。”
“……”
姜鸾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差你那点俸禄,先支取上。总不能让你家里开不了锅。”
“谢公主恩典,臣属独居,勉强还过得去。”淳于闲道了谢,下一刻,却又不急不慢地从袖中掏出另一本薄薄的账簿,奉给姜鸾。
“今日各家送来的礼单,都记在这本账簿里。单只是早上送过来的贺礼,全部折算成财帛,应该就有百金之数。送礼的大都是五六品以下的京官,武将送礼的尤其多。京中显贵门第的贺仪还未上门,应该会在午后开始送过来。”
身侧发出几声吸气和惊喜的轻呼。随侍的四名大宫女里,性情最跳脱的夏至忍不住泪汪汪地捂住了嘴。
她们四个按捺着安静听到现在,也是不容易了。
搬去新府邸的当日意外听到,宅子修了一半,账簿里全是赊欠,主家手里的私房钱却花完了,谁不忧心呢。
“开府开得还算及时。”姜鸾对今日的百金进账很满意。
她这时才察觉出天气炎热,后背汗湿,接过春蛰手里的团扇,随意地扇了扇。
“贵客没这么早登门,叫几个主簿在门口先顶着。你随我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公主府的原身是开国勋贵英国府的宅邸,纵深极开阔,占据了靖善坊的四分之一。跟兵马元帅府类似,外门原本也开在坊墙上,可以从主街直接出入。
后来英国府的后人降等袭爵,不再能安然享受殊荣,便把面向主街的外门封了,把正门重新开在坊里麒麟巷。
淳于闲曾经入宫问过,要不要把封了的外门重新打通,从大街出入方便。
被姜鸾一句话否了。
“门开在巷子里好。”她当时如此说,“进出需要经过一道坊门,易守难攻。”
武将府邸,修得宽敞大气,却不怎么精细。不论是庭院铺石,檐顶木架,细处的雕刻砖绘,角落处装饰的花草奇石,比起宫里的临风殿差得远。
但宅子大有大的好处,修了跑马地,演武堂,主院附近有一处空着的大仓房,说是头一代英国公酷爱兵器,收藏了众多珍品,大仓房是用来存放老国公的珍宝藏品的。西边还建了个马球场。
姜鸾沿着回廊慢慢走,慢慢看。
难怪修葺花钱。宅子这么大,同样的砖石,铺了两倍地界,就得花两倍的钱。
正堂在整座宅子最显眼处,四面敞开庭院,中间平地拔起一座雕梁画栋的开阔大堂。
这里是公主府待客的门面,全府邸最气派的一套紫檀木家具摆在这里,上好的水磨石地,
两人合抱的十二根金丝楠木大柱撑起整座正堂。
如今时辰还是早晨,早早登门的都是京里寻常的官宦门第。因为开的是公主府,不少京官家里由夫人赴宴,穿着全套诰命服饰坐在正堂阴凉处,里头放了冰也不行,个个汗出如浆,两边丫鬟拼了命的打扇,姜鸾远远看着都替她们热。
姜鸾的身份摆在那儿,登门道贺的女客们就算是一品诰命的身份,也轮不到她这公主亲自出面招待。她便吩咐淳于闲代她传句话过去,
“各家礼仪送到了就好,人不必勉强待着了。天气热,吃点冰饮子,拿了公主府回礼,都回家去吧。”
这话说得实在有点太直白,就差直接说,“礼留下,人回去。”淳于闲的嘴角抽了抽,代她传话去了。
不知淳于闲是如何把原话润色得好听的,各家诰命夫人们露出感动神色,如释重负地纷纷告辞离去。
正门处依旧络绎不绝地进客,两边碰到了,有熟识的夫人寒暄几句,便默认成了规矩,
“天气过于炎热,汉阳公主体谅大家的难处,准女客早退。”
日上三竿,京城官员家里的诰命夫人熬不住酷热天气,纷纷走了个干净。
武将们则是另一批,也都是早上来的。丁翦领来了一大波,呼啦啦进了正堂,冰镇的好酒喝了几轮,淳于闲领着去前院的跑马场和演武堂看了一圈,差不多到了晌午,武将们陆续告辞。
各家高门世家,勋贵门第,从午后陆陆续续开始登门送礼。但主人不约而同地不来,代主人送礼的往往是家里有脸面的大管事。
人来不来,姜鸾不很在乎,各家的贺礼来了就行。欲言又止的只有淳于闲一个。
好在晌午后不久,今日的第一位贵客登门了。
懿和公主姜双鹭久居深宫,平日轻易不出宫门一步。今日借着妹妹开府的机会,早早地就便出了宫。
护送懿和公主出来的禁卫将军是个熟人,正是北衙禁军龙武卫中郎将,薛夺。
未出降的公主出宫是大事,除了护送禁卫,还要有宗室子弟随行。今日随懿和公主过来的,是宗室里的远房堂兄弟,姜三郎。
没错,就是宗正卿的嫡长子,前阵子往姜鸾的临风殿里送宗正寺明细帖子的那位姜三郎,姜鸣镝。
虽说血脉出了五服,但因为担了宗正寺的差事,时常往宫里去,懿和公主反而对姜三郎更熟识些。这次特意央了他随行。
懿和公主姜双鹭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儿,姿态端庄地迈进正堂,迎着满堂惊艳目光,微笑恭贺,
“今日借花献佛,送来皇后娘娘的贺仪,恭贺汉阳开府。”
迎客的管事大声唱出礼单,随即送过来姜鸾手边。
天气热,姜鸾偷懒歇在整座府邸唯一一处修葺好的水榭里。
这里是前院的正堂和宅邸中部正院之间的一处所在。以蜿蜒的长廊连接,中间挖了人工池子,修了京城时兴的九曲流觞庭院。
坐在水榭里,隔着一片莲花池子和低矮院墙,可以影影绰绰看到对面的正堂动静。
淳于闲把贵客懿和公主迎来水榭的同时,姜鸾随手翻着皇后娘娘的礼单。
宫里赐赏的惯例,最前头的必然是御赐玉如意一对,五尺大瓷花瓶一对,紫檀木镶云母屏风一座的象征摆设物件。后面备的都是前朝大家名画,笔墨纸砚,四季衣裳之类的礼。
姜鸾翻了半日,压根没有看到诸如‘百金’,‘五十金’的字眼,勉强搭边的只有一座两尺高的玉佛,明显是给她抄经礼佛用的,皇家内府御用之物又不能卖,失望至极,
“都是表面光鲜的玩意儿,跟皇后娘娘那个人一样,都不来点实在的。”
姜双鹭在龙武卫的护送下,正好沿着长廊缓步过来,借着徐徐微风走进水榭,在水声蛙鸣里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牢骚,噗嗤笑出了声。
她好笑地坐近栏杆旁,拿团扇挡着,附耳低声道,
“听说拨下的三百公主府亲卫无钱修甲修兵器,丁翦将军求到了你的临风殿?二姊手头有些宫里逢年过节赏下的金簪子金钗子,拿给人融成了足金锭,装了小半匣子,没计入礼单,刚才直接交给你府上长史了。开府的头一年花销不小,你二兄当年开晋王府时也私下里抱怨过的。”
姜鸾原本没什么精神地趴在新刷了清漆的水榭栏杆上,闻言大为感动,扔了礼单,往姜双鹭这边一扑,小巧的下巴搁在姜双鹭肩颈边,抱着不撒手,
“二姊,你这份心意阿鸾记着了。”
姜双鹭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有点心疼,“前阵子才见你气色好了些,脸上也有点肉了,最近怎么又瘦了?”
姜鸾:“哎,天气热,吃不下,心里存的事也多。”
姜鸣镝姜三郎今天跟随懿和公主过来,站着不远,听了个七七八八,过来凑趣说了句,
“小兄今日登门,也带来了一份重礼。却不知得不得阿鸾的喜爱,能不能为阿鸾消愁解闷。”
姜鸾听他话里有话,斜睨过去,“该不会是三堂兄拿了几坛府里私酿的好酒,就来充重礼吧。”
姜鸣镝神秘地一笑,往岸边拍了拍手。
他今日特意避过了正堂众多宾客,直接把大礼从侧门抬到了后院,又抬到水榭旁边备用。
四名健仆扛起两个黑布大包袱,脚步沉重地走进水榭,搁下黑布包袱,行礼退下。
姜鸣镝起身,亲自把两个鼓鼓囊囊的黑布大包袱解开。黑布落地,里面赫然露出两个肤如凝脂、眉目如画的双胞胎美少年。
姜鸾:“……”
“阿鸾,看三堂兄对你好不好。“姜鸣谪伸手一指那对美少年,啪得开了折扇,矜持地扇了扇。
“三堂兄今日的这份贺礼,是不是比皇后娘娘送来的劳什子屏风古画玉佛,更合阿鸾心意,为阿鸾消愁解忧?”
“哎呀……”惊呼出声的却是懿和公主。她发了半天愣神,终于缓过来了。
黑色大包袱里装的那两名美少年,身上穿的比一层薄纱也没多少。姜双鹭久居深宫,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顿时绯红了一张芙蓉面,指着姜三郎颤声骂,
“你,阿鸾才几岁,怎的送她这等不正经的礼。”
姜鸣镝不以为然,“阿鸾已经行了笄礼,如今又开府了,怎的还把她做小孩子对待。”
他一番好意挨了骂,更觉得委屈,
“好歹是同姓的自家宗室,哥哥说句实话。两位公主都是要选驸马的年纪了,京城里高门大姓的儿郎们,各个顶着天生的好皮囊,摆出一副端方清贵的模样,里头又有几个善茬?王家七郎是易近人的?卢家四郎是好相与的?谢家五郎是好说话的?哥哥今日挑了人进来,公主们见识多了美人绝色,才不会被乱花迷了眼,错付终身吶。”
懿和公主哑然片刻,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姜鸾拿起团扇掩了半张面,只露出一双翦水秋眸,从头到脚地打量姜三郎送来的‘重礼’。
这对双胞胎美少年看起来也是十五六岁年纪,小鹿般含羞带怯,眸光如水,身子弱不经风。
她打量完了,抿着嘴微微一笑,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三堂兄带来的贺礼,自然是极好的。三堂兄的心意,阿鸾也记住了。”
随即把岸边等候的长史淳于闲召来水榭,把懿和公主、姜三郎两人未上礼单的贺礼记录备用。
薛夺今日得了护卫懿和公主的差事,侯在岸边,他眼睛又尖,把里头穿着薄纱的两件‘重礼’看个一清二楚,嘴里无聊叼着的狗尾巴草都惊掉了。
这这这,京城里的公主,玩得忒花了……
今早出来前,自家主帅还叮嘱他盯着公主府这边,开府当天莫要出了乱子。
裴显御下向来严厉,他若是知道这位公主甥女,在开府头一天收下了什么重礼……
薛夺暗嘶了声,心想,公主如果姓裴,今天只怕要当场动家法。
淳于闲在岸边同样看了个清楚,比薛夺可镇定多了。
他极从容地进了水榭,展开开账簿,当场提笔记录在册:
“懿和公主赠开府贺礼,十斤足金;
姜三郎君赠开府贺礼,两口饭桶。”
记好了,又从容递给姜鸾复查。“公主觉得如此记录可好?”
姜鸾一眼看见“两口饭桶……”被呛得咳了声,摆手,“行了,你的谏言我看到了。把三郎的重礼抬下去吧。”
精挑细选的重礼用黑布大口袋重新扎起来,四个健仆原样扛走,姜鸣镝惋惜地连连摇头,就差说暴殄天物,最后着重提醒了一句,
“这对双生子除了容色好,会看眼色,性子也极和顺,比什么卢四郎、谢五郎之流乖巧百倍。阿鸾若是这几天见了四大姓的郎君们,说话不得劲,和这两个双生子说说闲话,令阿鸾心情开怀,小兄这份礼也不算白送了。”
姜鸾摇了摇团扇,“三堂兄有心了。”
旁边的懿和公主却纳闷地问,“听你说了几遍的卢四郎,谢五郎了。他们和阿鸾又有什么关系,怎的一遍遍地提他们两个。”
“这个嘛,”姜鸾不甚在意地自己说了,
“之前在宫里相看郎君小像,我提了他们两个几次,大约是被人记住了,闲话传进了三堂兄耳朵里。”
懿和公主似乎明白点了什么,露出要笑的神色,正要调侃妹妹几句,姜鸾漫不经心地又接了句,
“三堂兄是个聪明人,对我便只提‘卢四郎,谢五郎’。之前的那句‘王七郎’,三堂兄又是对着谁说的?”
姜鸣镝干咳了声,“这个么……”
他看了眼懿和公主,一句‘口误’还未出口,懿和公主已经倏然红了脸。
正值韶华的美人,袅袅婷婷,斜倚栏杆,忽然间红晕满颊,颜色胜似夕阳晚霞。
姜鸾摇了摇团扇,狡黠地笑,“哎,二姊。我们说了些什么,你怎么就……”
懿和公主红着脸骂,“满肚子心眼的小丫头,别记挂我,记挂着你的‘卢四郎,谢五郎’去!”
姜鸾半真半假地笑,“哎,我这两个都是靠不住的,还不如三堂兄送的那对双生子乖巧。二姊那个可是……”
今日开府遭逢的第一个意外,就在这个时候禀进了水榭。
淳于闲匆匆赶来回禀,今日的第二位贵客登门了。
“这位贵客还需公主去正堂迎一迎。”淳于闲如此说道。
秋霜和白露拢起水榭两边的薄纱,姜鸾示意淳于闲去水榭外说话,问了句,“什么样的贵客值得我撇下二姊去迎他?”
淳于闲慢吞吞地答,“这位贵客是我们并未下请帖的。前几天臣属还特意登门解释过不下请帖的缘由。”
姜鸾突然有了个不太好的预感,“等等,该不会是——”
“就如公主所想。”淳于闲道,“晋王殿下亲自登门,送来贺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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