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今晚走得早,错过了公主府的后半场大戏。半夜听说了圣人手谕的事,天不亮地派人传话来,说明日要进宫觐见,替二妹争一争。

    姜鸾整夜没阖眼,凌晨正要入睡时,突然接了晋王府的口信,气得睡不着,也不管那传口信的谋士年纪大到可以做她叔伯,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非要撺掇二兄出府,探京城的风向,你们这些谋臣可探得满意了?回去跟二兄说,今晚侥幸无事,他还敢提入宫?圣人心意难测,我已经折进去一个二姊了,不想再没了哥哥!叫他回去继续抱病,今年再不要出来了!”

    到最后,边说边咳嗽,咳到停不下来,把身边亲近的人惊吓得不轻,苑嬷嬷心惊胆战地劝,“公主,歇歇吧!天都要亮了!”

    姜鸾咳着问了句,“二姊……二姊那边怎样了。”

    秋霜过去探望了几次,刚回来,“懿和公主哭了半宿,刚才睡下了。”

    姜鸾望了眼窗外蒙蒙亮的天色,“二姊睡了,我也睡一会儿吧。睡饱了起身再商量事。”

    ——

    第二日又是个晴朗少云的盛夏好天。

    天光大亮,懿和公主姜双鹭愣愣地坐在水榭中央,两眼通红,双目无神。

    姜鸾落座时,从袖里抽出一把精巧的薄刃短剑,放在食案上,“二姊,给你的。”

    姜双鹭勉强笑了下,拿起短剑,摸了摸蛇皮软鞘,赞道,“花纹精致,又轻巧。”往食案上,见都是清淡的汤品,愣了下,“今日没有炙肉,为何要用匕首。”

    姜鸾接过短剑,唰地出鞘,锋锐利刃如一泓秋水,寒光映亮了两位天家贵女的面容。

    姜双鹭猝不及防,手背炸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姜鸾把利刃重新入鞘,推到二姊面前。

    “不是切肉的寻常匕首,是吹毛断发的神兵。耶耶还在时,御用随身的防身宝物,我求了好久才赐下的。二姊收好了。”

    姜双鹭惊疑不定,“我……我拿这吹毛断发的神兵做什么。我今日就要回宫了呀。”

    “就是给你回宫了用。”姜鸾喝了口清炖的乳鸽枸杞汤,鲜美滋补,炖得入口即化。

    昨天折腾了一整天,收了上千金的礼进来,她今天直接吩咐下去,全府从上到下,凡是昨天辛苦劳累的,一人赏一只乳鸽汤。

    “二姊,我问你,昨晚圣人的赐婚,二姊可满意。”

    姜双鹭的眼睛立刻又红了。把视线转去池面,许久不言语。

    “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她最后幽幽地道,“身为公主,从小锦衣玉食的供奉到大,自然不是白白受用的。如今到我还债的时候了。往好处想,至少嫁的是个朝廷大员,不像我们那位姑母,一道圣命,和亲嫁去了突厥王庭……”

    “拉拉杂杂说了一通,什么还债啊,和亲啊,就是心里不满意了。”姜鸾放下汤匙,素白指尖点了点短剑,

    “但凡你无声无息的,强压在你头上的事情就定下了。短剑二姊拿回宫里。宫里逼你,你就把它拿出来用,不要怕,手不要软,把事情闹大了。”

    懿和公主呆了呆,“拿出来……用?”她目光转向短剑,“怎么用?”

    姜鸾抿嘴笑了笑,把那寒光迸射的短剑拔出半截,往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

    姜双鹭吓到了:“啊……!!”她惊恐地连连摆手,“不成,不成!”

    姜鸾好声好气地劝说:“假的,摆个姿态,吓唬宫里那几位而已。圣人毕竟不是生养我们的耶耶,只是长兄。长兄逼死了妹妹,天子逼死了先帝公主,名声实在难听,他们定然会让步的……”

    姜双鹭拼命摇头,把短剑往回推,颤声道,“不行,见血的事,我做不来。”

    姜鸾见她坚决不肯,叹了口气,把短剑收回去了。

    “不见血,那就只能绝食了。”

    她继续琢磨着,“白天绝食,闹得轰轰烈烈的。把守你景宜殿的禁卫不是换了薛夺吗,和他说好了,趁夜弄点吃食进去,你夜里吃。但也别吃太多了,要瘦下来,气色恹恹的,连着五六日,就可以找圣人和皇后娘娘交涉了……”

    姜双鹭低着头,不肯应声。

    最后才幽幽地道,“阿鸾,别替我打算了。阿姊十六了。就算逃过了这次赐婚,难道能逃得过下次?这次的谢节度是年纪大了些,又是曾有发妻的……但谁知道下次赐婚的会不会更差?若当真让我去和亲呢。那我才真是不如寻死了。”

    姜鸾仔细看她神色,蹙起秀气的眉头,“二姊还惦记着王七郎。”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姜双鹭叹息,“我也知道七郎那样的人,远远看着是极好的,却是不能近身,近身则伤。我只是远远看着便好。所以阿鸾你看,其实圣人把我赐婚给谁人,其实都无所谓的。你别劝我了。”

    水榭里安静下来,姜鸾默默喝了几口乳鸽汤。

    乳白色的汤品滋补又热气,她背后渗出一层薄薄的热汗,心浮气躁,把汤匙往碗里一扔,唤道,“昨儿姜三郎送来的两份‘重礼’呢!把人带过来。”

    懿和公主一怔,随即想起昨天姜三郎送来的‘重礼’。

    两个黑麻袋里,装了一对身披薄纱、貌美如花的双胞胎美少年。

    懿和公主脸色顿时一红,“那份重礼好好地收在后院也就罢了,带过来做什么。”

    姜鸾想也不想地说:“昨天姜三郎不是说那两个会看眼色,性子也极和顺?叫他们过来,能把你逗笑了,就让他们两个留下。逗不了你开心,就真像淳于闲说的,纯粹是两口饭桶。我也不留了,直接扔出府去。”

    懿和公主哭笑不得,拍了她脑袋一下。

    片刻后,那对双胞胎美少年被带了过来。

    换了身规规矩矩的下仆衣裳,少了身穿红纱衣时的艳丽媚气,眉眼生得清秀可人,在水榭外跪倒回话,声音也都是怯怯的,

    “奴含春,秋波,见过两位公主。”

    姜鸾摇了摇团扇,“名字跟春蛰,秋霜撞了。重新赐个名,看你们两个长得这么白,就唤做大白,小白吧。”

    懿和公主没忍住,捧腹笑倒在食案边,“没见过你这般赐名的,比‘点点’还不上心。”

    姜鸾不以为然,“我需要上什么心。这两个还不见得留下。二姊也知道,新开府的头两年开销大,我府上如今也有四五百号人了,凭什么白养饭桶。”

    她略抬高了声音,问水榭外,“你们两个说说看,都有什么傍身的本事,叫本宫留下你们。”

    大白、小白两兄弟隐隐约约听见了姜鸾那句‘不见得留下’,吓得鹌鹑般瑟瑟发抖,在水榭外伏地大礼拜倒,

    “奴兄弟擅长歌舞!折腰舞,胡腾舞,破阵舞,琵琶,箜篌,奴兄弟都精通的。”

    “那就进来,献一支最热闹的歌舞,给懿和公主散散心。”姜鸾吩咐下去。

    片刻后,水榭四面薄纱竹帘挂起,空出一片宽敞空地。

    内仆拿来一块两尺方圆的波斯圆毯,大白抱着琵琶跪坐旁边,小白换了身紧身翻领的胡服舞蹈装束,站在波斯圆毯上。

    “铮——”琵琶声清脆,小白在波斯圆毯踩着点轻盈跳起,柔韧腰肢发力,飞似地回旋挪转,跳的正是京城极流行的、西域传来的胡腾舞。

    一曲琵琶热热闹闹地结尾,小白在波斯圆毯上几乎舞成了虚影,琵琶拨弦收音,两人同时拜倒。

    “公主收了奴吧。”小白气喘吁吁地道,“奴天天舞给公主看。”

    懿和公主也怕了姜鸾当真嫌弃他们无用,把人赶出去。这两个美少年一看便是从小蓄养的家奴,被赶出府去,毫无自保之力,只活不出半个月。

    “你府上都养了三百披甲亲卫了,还差这两个的一口饭吃?”懿和公主啼笑皆非,“看他们小鸟似的,也吃不了你多少。”

    姜鸾思考了一阵,问俩兄弟,“我府上不养闲人。除了会歌舞乐器,识字么?会算账么?”

    大白小白瑟缩着摇头。

    姜鸾也摇了摇头,又问,“能吃苦么?肯学东西么?”

    大白小白两人精神一振,连连点头。

    “那就好。”姜鸾一拍手,“公主府地方太大,人手不够,不管是外门传话的门房,还是跑腿的小厮,人手都缺得厉害。我十天半个月也召不了你们歌舞一次,白天无事,你们两个就跟着外院管事跑腿吧。”吩咐把这两个带下去,交给淳于长史,告诉他外院小厮可以少采办两个了。

    被两兄弟的一场精彩歌舞打了个岔,懿和公主的满腹伤心事也散得差不多了,起身告辞。

    姜鸾召薛夺来护送二姊回宫。

    没想到薛夺这个本该护送懿和公主回宫的中郎将,人却不在。

    大清早,公主府主人还在沉睡的时候,薛夺得了他们主帅的令,带着他麾下的龙武卫,不打招呼便离去了。

    李虎头昨夜便被裴显带走了。

    此刻留在公主府,带领着三百亲兵戍卫府邸的,是文镜。

    姜鸾听完通禀,越听越不得劲,总觉得哪里情形不对,把文镜召了来。

    “怎么,文小将军,你家督帅真舍得把你留下来了?”隔着水榭薄纱,姜鸾望着外头站得笔直的少年将军身影,漫不经心地问。

    文镜单膝跪倒,“末将奉圣意行事。”

    “得了吧。公主府只留心甘情愿的人,像你这样心不甘情不愿、被人强塞过来的,不留也罢。”

    姜鸾随手推了推食案上新沏的煎茶,示意夏至送出去。

    “喝了这碗茶,全了你我这辈子的缘分。你今日护送懿和公主回宫,之后别回来了,自回去兵马元帅府吧。过几日我找丁翦商量,叫他再拨个副将给我。”

    文镜却不肯接那碗煎茶。

    “督帅昨夜吩咐下来,末将这两日留在公主府,务必看顾好两位公主安全。”他寸步不让,“公主恕罪,京城这两日不稳当,懿和公主最好不要出府上街,等风头过了再回宫。”

    懿和公主坐在水榭里,吃惊地捂住了嘴。

    “又怎么了?本宫为何不能出府上街?”她不安地问,“昨日没有及时回宫,已经不该了。今日再耽搁一日在外头,乱了宫里的规矩,只怕皇后娘娘要罚。”

    姜鸾却听出几分不对,“这两日外头不稳当?又出什么事了?你家督帅要做什么?”

    文镜避开不答,依旧是那句,“这两日请公主安坐府中。等督帅的消息。”

    姜鸾反复问了几次,得不出半句消息,只知道京城必然出了大事,她们才会被强硬地阻拦出府。

    她问不出头绪,又感觉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想要做点什么,总是被拦着,一遍遍地问缘由,什么也问不出。

    文镜挡在她面前的动作是如此的熟悉,这是是他第一次直接出手拦阻,但看在姜鸾眼里,却像是曾经发生过十次、百次。

    姜鸾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抬起手指揉着,轻笑了声,

    “小庙容不下大佛,文镜将军这尊大佛挡在面前,我竟出不了自己的公主府了。”

    她倏然敛了笑容,“这究竟是我的公主府,还是你文镜的公主府?亦或是你家裴督帅的公主府?”

    一句话问得极重,文镜立刻单膝跪倒,低头道,“公主恕罪。”

    姜鸾冷冰冰地问,“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和你家督帅有没有关系,你定然是知道的。我问你最后一次,你说不说?”

    文镜闭口不答,依旧扳直地跪在水榭前。

    “行了。”姜鸾厌烦地说,“别在我面前杵着,看得心烦。你们这些河东玄铁骑出身的,不是都愿意为你家督帅效死?那就跪到岸边去。你跪多久,我便在府里留多久。”

    文镜沉默了片刻,从水榭外起身,沿着九曲栏杆大步去了岸边,直挺挺跪在岸边毫无遮挡的阳光下。

    大暑天的,日头极烈,文镜又是一副不通融的脾气,跪下就再不会挪腾地方。他自己挑的好地,头顶上就是火辣辣的烈阳,铁打的壮汉也撑不住一时三刻,必定会中暑倒下。

    姜鸾看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叫夏至把文镜不肯喝的那碗煎茶依旧给他送过去。

    “把他赶到树荫下头。告诉他,他如果晒晕了,我便带着二姊即刻出门,用自己的眼睛瞧瞧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至把茶和话都带去了岸边。片刻后,文镜端着那碗煎茶起身,跪到了岸边一处枝繁叶茂的树荫下。

    姜鸾召来了淳于闲,问他,“外头出事了。你有没有办法打探一下出了什么事。”

    淳于闲犯了难。

    “臣属疏忽了。刚刚开府,四处人手都不够,臣属还没来得及挑选几个专门四处打探消息的探子。”

    “耳目蔽塞,在京里可不行。”姜鸾想了想,叮嘱他,

    “今日劳烦你,先带着几个管事出去转悠转悠,重点探探兵马元帅府那边的风头。如果被人为难,亮你的公主府长史牌子。”

    淳于闲领命即刻出去了。

    这番打探没有花费太久时辰。

    晌午后不久,水榭外不远的步廊传来一阵狂奔。

    淳于闲扯着衣摆一路急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喘得像耕了十亩地的牛。

    “公主说的不错,是、是出大事了。”

    他急喘着道,“出门遇见兵部认识的同僚,打探了几句,同僚劝我赶紧归家。裴督帅今日大清早亲去北衙禁卫校场,点了五千兵,团团围了卢氏本宅,破门抄家,眼下正在缉拿卢氏全族男丁。”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懿和公主惊掉了手里的团扇。

    “哪处的卢氏?”姜三郎难以置信,“卢氏在京城里的宅子有四五处,是不是卢望正出身的卢氏五房嫡系?乐游巷卢氏?”

    “不只是乐游巷卢氏。”淳于闲肯定地道,“京城所有卢氏的宅子,不论嫡系分支,全部锁拿查抄。北衙禁卫出动五千兵,也是因为卢氏露山巷的本家大宅里蓄养了两千私兵。据说清晨围了本家大宅当时,卢氏私兵冲出坊门,意图反抗,被当场镇压了,血水流出去半个宣平坊,到现在还没清理干净。”

    懿和公主和姜三郎面面相觑。

    姜三郎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道,“这这这,这要把卢氏连根拔起啊。那可是百年大族……”

    “臣属回来时,隐约听到远处有动静,应该是锁拿的数百卢氏本家嫡系,都要押解回兵马元帅府。”

    淳于闲往东南边点了点,“公主若是想,可以高处的瓦,木板尚未完全修缮好……”

    姜鸾已经起了身。

    “年久失修怕什么,楼不塌就行。走,过去看看。”

    ————

    说去便去,几人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了登高赏景用的东南角高楼阁。

    姜鸾站在落漆的栏杆边,眺望远处长街。

    映入眼帘的是长蛇般的囚车队。

    足有上百辆,阻塞了长街两头,每辆囚车里拘押着一名卢氏嫡系子弟,在大街上缓慢地行进着,街道两边堵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卢家蓄养的奴婢家仆不计其数,被用麻绳索简单粗暴地捆绑成了一长串粽子,个个放声哭嚎,被驱赶着往前走,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姜三郎忽然惊呼一声,折扇往前指,“哎呀,那个是不是卢四郎。”

    姜鸾按他指点的方向望去。

    卢四郎着实是个相貌出众的少年郎君,身上穿的朱红织金锦袍又格外扎眼,那么多张惨淡的面孔里,姜鸾一眼便望见了他。

    姜鸾虽然不喜卢四郎的骄纵性情,但眼瞧着他昨日还是堂上贵宾,今日就成了囚车里的重犯,境遇从天上掉到了地下,看着委实可怜。

    “前几天出宫之前,紫宸殿外偶然见了裴小舅一面,咱们那位小舅还信誓旦旦跟我说,不会影响公主府开府。如今又是怎么回事。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她不满地摇了摇团扇,对她二姊抱怨,

    “虽然接了请帖的宾客大多数昨晚登了门,但京城里庆贺开府,历来都是两日。今天我还想继续敞开大门,等贵客上门送贺仪呢。他倒好,开府第二天抄了卢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谁敢再上门。”

    淳于闲跟在旁边听得清楚,无奈道,“公主别记挂了,京城出了这种大事,今日各处的世家勋贵是不会再有人敢出门了。”

    他琢磨了一会儿,把姜鸾请出几步外,压低嗓音道,“臣属想着,或许是和昨夜圣人的那封手谕有关。”

    姜鸾自己也想通了关窍,“因为昨夜那封手谕,圣人意图打压兵马元帅府的意图太明显了?”

    淳于闲:“是。极明显的借力打力。意图提拔谢节度,压制兵马元帅府。但被压制的一方自然不喜,便索性动了四大姓之一,把卢氏连根拔起。借着一场惊动全城的大案,反过来震慑宫里那位。”

    姜鸾点点头,“是他做事的路子。动了四大姓之一的卢家,应该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筹划已久。昨夜那封手谕,让他加快动手罢了。”

    淳于闲倒是有些想不通,

    “卢氏确实把柄不少。卢望正牵连出一堆旧案待查。但动了四大姓的根基,就是和全京城的世家高门为为敌。裴督帅已经掌了京畿防务,进了政事堂,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新贵。震慑宫里那位,有许多的法子,他为何一定要动卢家。”

    姜鸾不知想到了什么,嗤地笑出了声。

    “你看。”她抬手指了指长串囚车后一路哭嚎着的众多家仆,“不看囚车里的嫡系子孙,只看卢氏众多豪奴的身上,都是鲜亮的绸缎衣裳。婆子仆妇们也都是穿金戴银。”

    “卢氏百年大族,全族豪奢无度。钱财的来路没一处干净的,还动了朝廷拨的军饷。”

    姜鸾一摊手,“所以也别怪卢氏倒霉,第一个被拿去开刀。连根拔起了范阳卢氏,裴小舅这下手里不会缺钱了。”

    淳于闲:“……”

    ——

    裴显是亥时前后登的门。

    没有换衣裳,带着一身隐约血气,径直迈进了正堂。

    “听说阿鸾罚了文镜?”他撩袍坐上主客位的胡床,开门见山,“他是奉了我的命。看在小舅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姜鸾扬声叫夏至去把人召来。

    “放他简单,只需要小舅一句话,直接把人带回去更好。我们小庙供不起大佛,人在我这里,心在小舅那里,何必呢。”

    裴显没有直接应答,端盏啜了口茶。天气暑热,他的神色却平静如深潭,

    “圣人令,臣下不可违。”

    “今天抄了卢家大宅,拦着我和二姊不许出府,这些可都不是圣人下的令。”

    姜鸾好笑地问,“小舅当真心里觉得,‘圣人令,不可违?’只怕未必吧。”

    裴显不紧不慢道,“圣人既然亲下的手谕,裴某身为臣子,自然要遵从的。文镜是公主府的人,以后听公主的命。”

    “真的?”姜鸾追问,“叫他做什么都可以?”

    说话的时候,文镜正好进来,一句话听得真真切切。

    晌午从东南后院的高楼下来,路过水榭岸边时,文镜那时候还在树荫下跪着。六月天气热,眼看他脸色发红,额头汗珠豆子似的往下掉,姜鸾把他撵去水榭后边拔鸽子毛去了。

    全府四百来口人,每人赐下了一只鸽子汤,厨房今天的活计实在不少,文镜结结实实拔了一下午的鸽子毛。

    当着裴显的面把人召来了,姜鸾随手扔了一串葡萄过去给他接着,

    “早上赐茶叫你走,你不肯走。好吧,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进了公主府,听我的命,我这儿的事跟兵营里头可不一样。喏,葡萄皮剥干净了,放在旁边琉璃盘里。”

    裴显坐在旁边,撩起眼皮盯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文镜的手很快,顷刻间剥好了一盘葡萄,递呈了上来。

    姜鸾把琉璃盘往裴显那边推了推。

    “裴小舅,裴督帅。你何必呢。”她嘴里咬着一颗晶莹多汁的紫葡萄,含含糊糊说,“原本宫里只是皇后娘娘忌惮你。圣人一道手谕动了你的麾下爱将,应该也只是试探你的反应。小舅的回应惊天动地啊。如今圣人也忌惮你了。”

    裴显吃了一颗晶莹甘甜的紫葡萄,云淡风轻回答,

    “让人忌惮,未必是坏事。总好过隐忍退让,最后让人踩在脚底下。”

    两人对坐着吃完了一碟葡萄,文镜那边还在剥第二盘,裴显抬手阻止了。

    他在银盆里洗干净了手,站起身来,“事务缠身,不便多留,告辞。”

    姜鸾懒洋洋倚着凭几,“这就走了?文镜你真不带走?小舅这么放心把他扔我这儿?如果我天天叫你家爱将剥葡萄呢。”

    裴显平静地道,“叫他剥。”

    文镜木着脸侧坐着。

    姜鸾‘嗯?’了声,单手托着腮,身子前倾过去,仔细看文镜的表情,“啊,生气了。觉得剥葡萄委屈了?我倒是想把你还回去,你家督帅又不让。”

    文镜不应声,转过头去,对着墙抹了把眼角。

    姜鸾突然觉得没意思,指尖敲了敲文镜的胳膊,

    “算了,葡萄都被你剥干净了,今天没你的差事了,回去歇着吧。晚上的清炖鸽子汤你也领一份。……喂,别哭了,我被你堵在公主府里寸步不能出,我还没哭,你哭什么。啧。”

    她回头问春蛰,“我帕子呢。”

    拿过自己的一方干净帕子,塞进文镜手里。“脸擦干净了再出去,我的公主府亲卫指挥使,可不许当着人的面哭鼻子。”

    文镜飞快地擦了下眼角,闷声说,“公主看错了,没哭!”抓着帕子大步出去了。

    裴显目送文镜的背影出去。

    “既然是圣人亲下的手谕调他来公主府,圣人亲自颁下第二道调令之前,他只能是公主府的人。看刚才你们的相处……”狭长的凤眸瞥过来一眼,“阿鸾应该不会太为难他?”

    姜鸾乌黑的眼珠转了转,一时没应答。

    裴显笑了声,“又想什么歪心思呢。”

    姜鸾指尖随意地转着黑亮发尾,“我在想着……裴小舅答应我一件小事,我就不为难你的爱将。”

    “什么事?说来听听。”

    “把谢节度叫出来,当面和我二姊见个面,说几句话。”

    当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提。

    裴显这下皱眉了,“不合常理。谢节度虽说是皇后娘娘那边的外戚,但毕竟是朝廷节度使的身份。领兵的外臣,如何能单独见尚未出降的公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那就要看裴小舅的本事了。”

    姜鸾掂起一颗剥好的紫葡萄,捏在指尖端详着,“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把人叫出来见一面的区区小事,应该不难办的吧。”

    裴显唇边噙着淡笑,振衣起身。“事情确实不难办。但阿鸾,你需知道,我向来不喜欢被别人胁迫做事。”

    “女儿家的这点事,哪里称得上胁迫二个字那么严重呢。”姜鸾掂着紫葡萄,晶莹的汁水流在雪白的指尖上,

    “再说了,当初可是小舅自己逼着我在宫里认的亲,如今亲戚认下了,求小舅办点事罢了。看在这份京城难得的舅甥情谊上,小舅忍一忍。”

    裴显已经走到了门边,闻言脚步一顿,回身盯了她一眼。

    姜鸾嘴里鼓鼓囊囊含着葡萄,抬起眼来回望。灯下仰视的角度看去,她的眼角天生柔和地下垂,越发显得神色无辜。

    “阿鸾哪里说错了?”

    裴显深吸口气,“说得好。”踏出门去。

    走远之前,他不回头地抛下一句,“等事情办妥了,我命人送帖子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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