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春天过后,全国各地的车站,多了些特殊的远行者。

    不过温必胜和李海燕夫妇的嗅觉没那么敏锐,他们此行,是要回海岛农场。

    蔚蓝的大海,炫目的白沙,是桃园村的泥土比不了的。

    温必胜和李海燕都喝过墨水,在农场虽只是个管谷管粮的仓库管理,但怎么都比在白城老家对着一亩三分地,成日求天地保佑的强。

    再不济,也是吃皇粮!

    十七年前高中毕业,温必胜响应号召去海岛插队。

    也是这个五月天,温必胜就睡在海底的舱里,乌漆漆黑麻麻,船舱里跟下饺子一般。

    那几日,仿佛几十个春秋那么长,但一点都不苦。

    这两年,回乡的人陆续有。

    夫妇此行回乡,探亲是假,投石问路是真,无非是想借此机会,回老家摸摸底,看看有无单位接收。

    可温家八辈子的腿都踩在泥地里,鞋子踏破,都没有敲对门。

    进的庙拜的神,都是卖豆腐的嘴——干说不割。

    好容易到他这代,挽起裤脚放下锄头,哪能再下地?

    情理之中意料之内,但温必胜一想起来还是气,拧着眉头将视线转回车厢内,却见靠在妻子肩上睡着的大妹温尔雅,眼角沁出一滴晶莹的泪珠。

    “大妹这是怎么了?”

    李海燕闻言,低头一看,“哟,噩梦啦?”

    温尔雅颤着睫毛,微微转动眼珠子,眼帘掀开一条缝,发现父母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温尔雅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遥远的梦,多久没在他们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了?

    难道真有回光返照?

    可刺耳的撞击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她却久违地释然了。

    终于能喝下孟婆汤,忘掉所有不愿再忆起的事情。

    只有碰撞的那一刹那,感到头痛欲裂,忽而她就飘飘忽忽地抽离出来,她看到她那辆顶级豪车冒烟的头部,片刻后赶到的媒体……

    她还看到,父母为了争抢她的遗产,不惜往她身上泼脏水……

    她坐在灵堂上,想钻回肉身里,却怎么也回不去。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因为灵堂上那些她曾经可亲可敬的人,都分裂成两半,一半是面对媒体的痛哭流涕,一半是面具下的冷笑嘲讽,还有窃喜……

    温尔雅生于1965年,父母是去海岛插队的先进分子,温必胜和李海燕都念完了高中和初中,温尔雅却是个辍学的。

    一来是为了照顾刚出世的弟弟,二来是温必胜和李海燕都长相姣好,温尔雅生得也俊俏,还有一副好嗓子,比山里的布谷鸟还动听。

    改开后,父母跟着浪潮飘来飘去,都没在海里捞出点名堂来,正在这时,温尔雅被送去了歌舞厅唱歌。

    彼时的歌舞厅,那就是特区的天堂,五湖四海许多后来红极一时的歌手,都是从这里飞出去的。

    温尔雅亦是。

    后来温尔雅也红透半边天了,赚的钱流水一样进入父母的口袋,但她早就不知道快乐为何物了。

    父母热衷于让她走穴捞钱,也热衷于给她介绍“人上人”。

    这一日,父母带回一位前庭开阔到后脑勺的“男士”来,那脑壳,估计蚊子下脚都要滑倒。

    眼镜后瞧她的眼神,让温尔雅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披肩。

    “尔雅,叫强哥。”

    什么强哥?喊声叔叔温尔雅都要斟酌。

    温尔雅是歌手里少有的既有实力又有颜值的,这些年拐弯抹角想和她吃顿饭,“认识认识”的人不在少数。

    但她性子清冷,对这类饭局退避三舍。

    而温必胜和李海燕比她更“挑”,不过挑的是身份地位,等闲暴发户一律免谈。

    什么“老大不小”,“转眼奔四”,“韭芽变老韭菜卖不出好价钱了”的迷魂汤,夫妇俩没少往女儿耳朵里灌。

    温尔雅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摆手拒绝,可她拒绝有什么用?夫妇俩领回家“吃饭”,或带温尔雅去“吃饭”的次数可不少。

    温尔雅有时急了,憋不住抱怨:“强扭的瓜不甜,我又不缺钱养老,怎么跟要抛绣球一样?”

    要说财富,温必胜李海燕带她跑歌舞厅开始,温家就已经是那波“先富起来的”了。

    李海燕不屑:“会赚钱有什么用?有银子也不见得总让鬼推磨。”典型的有了银子便说银子臭的了。

    温必胜从单位退下很多年,扭头也说:“好像这个家要靠你才能养活,要不是为了护着你,我和你妈会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来走南闯北伺候你吗?”

    起初温尔雅是真不懂,等懂了,“钱钥匙”已经拿不回来了。

    她住的是顶级花园,开的是进口豪车,去到哪儿工作走穴,温必胜和李海燕确实都像响尾蛇导弹似的,紧紧跟着。

    护着是护着,只不过护着是为了“卖”更高的价钱罢了。

    温尔雅心里凉得说起话来有些吃力,“那年纪,该喊哥的是你们吧。”

    这是温尔雅第一次当面说重话,温必胜半虎着脸半赔笑:“大妹被我们宠坏了,没大没小爱说笑。”

    那位不知道强哥还是强叔的笑眯眯打量着温尔雅,一点不介意。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更别说您这样有能耐的。”李海燕笑眯眯的,“大妹的脾气,就适合这样的姻缘。”

    说着就拉着温尔雅往卧室里去。

    “你以为谁都有那福气被人喊作太太的?”

    李海燕一关门就开始念经,“攀上这样的人物,往后就是别人在你面前卖笑的了,这还入不了眼,你要上天啊?”钱多有什么用?遇到这样的佛爷,不还是得乖乖在他面前耍猴戏吗。

    “你们喊得出女婿,我可叫不出老公,丢人。”

    “什么丢不丢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李海燕指着温尔雅,“你是烧了几辈子高香才有这辈子的好命。”

    “也是,我喊他阿伯,他喊阿爸岳父,他儿子喊你外婆。”温尔雅冷笑,“你还不亏,外孙跟弟弟一样大。”这年纪这地位,不可能没有儿子。

    “大一点有什么好?”李海燕道,“大一点会疼人,找个人养你有什么不好?人家多有诚意啊,就想找个女儿一样的来疼,还说不管你将来生的儿子女儿,家业和儿子对半,不会偏颇。”

    李海燕“恨铁不成钢”地明示女儿,“你要再努努力,大半家业都得到你这边来。”枕边风可最销魂了。那金山银山,子子孙孙都吃不尽,“我们也能沾点光享点福。”

    可温尔雅清楚得很,阔太太的福哪有那么好享的?阔太太有工作,那是在丢老公的脸。

    “是你们要沾光,还是要给克勤沾光?”克勤是温尔雅的弟弟。

    李海燕不以为意:“做大姐的,帮衬下弟弟怎么了?”

    “我们温家就这根香火,阿勤出息,你脸上不也有光?”李海燕轻飘飘的,“再说了,这事你也不亏。”

    因为这句话,温尔雅忍不住夺门而出。

    “克勤要……”“克勤要……”温克勤需要的,她这个大姐都理所应当要帮忙。

    可她要什么,却从来不重要。

    国外的野鸡大学看不上,硬要顶尖名牌大学。

    这可不就是他们这“小门小户”办不成的事儿了吗?

    温必胜说“一山要比一山高”,不能叫儿子学历比他低。

    李海燕说“没有条件那是没办法,咱们既然有条件,砸锅卖铁也要捧出个名堂来。”

    但他们哪里有条件?条件就是她。

    哪里有锅可卖?那块铁可不就是她吗。

    一道红线消失在车库里。

    肝区又像针扎的一样作痛,温尔雅的太阳穴嘭嘭的响,这毛病好多年了,吃一颗止疼片就好,车里应该有。

    “嘭——”地一声巨响,温尔雅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坠入一片白茫茫中。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温尔雅还在想,“布”“尔”“什”“维”“克”,温家五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温必胜取的。

    多好的名字啊!

    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温尔雅漫无目的地飘了好久,总觉得有人在呼唤她。

    “大妹?大妹?”

    “做噩梦”的温尔雅依旧拧着眉头,手掌下意识按在肝区,李海燕拿手帕替她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珠,“不会晕车了吧。”

    “哪能。”温必胜反对。这个大女儿皮实得很,那年9岁,两公婆坐船胃都要翻出来,温尔雅依然蹦蹦跳跳,反过来还能照顾父母。

    温必胜道,“叫她起来,喝点热水就好了。”说着就从木座椅下大大的行李袋里掏出一个向阳牌保温瓶,红色铁皮上盛开着大大的牡丹花。

    天气闷得像蒸笼,今早灌进去的都是凉白开,温必胜又找出白底印大红花的搪瓷缸子,要去找列车员倒热水。

    交谈声似有若无在耳边回旋,越来越清晰,温尔雅猛地惊醒,已是一片大汗淋漓。

    双麻花辫,头戴红军帽,灰蓝色的工服,不算白但很健康的肤色。

    记忆里的褶子,突然像被抹平了一样,和后来的“贵妇”行头截然不同。

    温尔雅久久没缓过劲来。

    “贪嘴坏事了吧,悠着点吃,二妹不在又没人跟你抢。”李海燕抱怨着,拍了拍温尔雅的脸蛋。

    这时,去倒水的温必胜也回来了。夏天的茶炉就像火焰山,倒水的人不多。

    蓝色的工服,黑黝黝的脸蛋,年轻时的温必胜,温尔雅早没了印象。

    鼻尖是钢筋泥土的城市里闻不到的夏天气息,温尔雅懵懵地从李海燕肩上抬起头来,慢慢环顾四周。

    仿佛镀着一层滤镜的车厢里,有人坐,有人站,一个个就像大蒸笼里的烧卖一样。

    “快喝点水暖胃。”温必胜把搪瓷缸子放到温尔雅面前。

    温尔雅答应一声,凭着记忆打开挎在肩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漆大字的“黄书包”。

    上小学的书包是李海燕用家里的废布给她缝制的,简易的单背带书包,做了二层包角,夹层,那时温尔雅还抱怨,怎么都用不坏。

    直到上初中,供销社架子上罗列着整整齐齐的军用挎包,李海燕才给她买了一个。

    温尔雅宝贝了好多年,辍学后都舍不得丢,从压箱底,到后来跟着她住豪宅,挂在衣柜里,时不时翻出来怀念。

    拿出挎包里的蓝灰色小布包,车票、证明、学生证、介绍信果然都在里面,李海燕怕她走丢,这些“证明”都让她自己背着。

    搪瓷缸子里的水随着火车轻轻晃动,不平滑的水面,印出温尔雅的学生式妹妹头,黑发齐耳。

    温尔雅的头发又黑又亮,长得还快,李海燕隔一阵就要替她修一次。

    这个年纪的女孩,其实已经有了爱美的意识,尽管此时的爱美也不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但上了初中后,许多女孩都留起长发,长的编成麻花,短的就扎在两边。

    她也是爱美的,上了初中就不愿意理发了,等头发长到肩上能扎起来。

    从小头发没长过,不会扎,她拿橡皮圈递给李海燕,一边坐着喝早粥,一边等扎完就可以去上学啦。

    李海燕两只手捋着温尔雅的头发,捋到一半,将橡皮圈扔在木桌上,“麻烦,不会扎。”

    那天去上学,温尔雅踢了一路的石头,扯了一路的野草,放学回家,就让李海燕把头发剪了。

    后来李海燕倒是张罗着让她留起长发了。歌舞厅里唱歌的,必须有长发才好做造型,不显“学生气”。

    温尔雅努力抚平自己咚咚的心跳。

    汽笛长鸣,会车过后,尖啸声震耳欲聋,桑基、鱼塘、鸭寮、白底黑漆的站牌一闪而过。

    这次去海岛,并不会待久,不久后特区设立,温必胜和李海燕跟着潮流,又流向鹏城,也是在那里,温尔雅有了弟弟。

    想到这里,温尔雅突然想起留在白城的二妹温什雅,按照记忆,十五岁这年离开,再回来她已经十八了。

    两公婆抱着儿子回家“祭祖”,她心心念念的小妹,回来时却“不知所踪”。

    温尔雅有些急促地掏出小布包里的黄底黑字的硬纸板火车票,纸板上用机械砸票机砸了一串数字。

    “79531”

    就是这一天!

    他们离开白城这日,小妹被一对华侨夫妇领走了。

    温尔雅不止一次说要领回小妹,李海燕说,“六岁就送走了,哪还记得你。”

    温尔雅不信,小石子一定不会忘记她。离开村子的时候,小妹还缠着她,要她带好多糖果回来给她。

    温尔雅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温必胜:“爸,小石子呢?”

    这句话,上辈子就该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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