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破晓,牵牛坞外的码头上已经熙熙攘攘。青灰的寒雾,萦绕在河面上,港口泊着的船只,偎依在雾气里时隐时现。

    许天香的銮驾停在了牵牛坞城池外,沃仙国来的商队,正忙着往船上搬运着各色鲜花,官兵们列队守在商船周围,持刀戒备。

    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今日一别,少年们前路殊途,即将各奔前程,然而有人欢喜,有人忧。

    这一日,是慕游和慕云返程回沃仙的日子,

    也是许相知被遣送至司幽国的日子,

    更是许纳柔被接往帝丘,上任花侍仙官的日子。

    许纳柔今日的打扮显然不同往日,一件藕色的广袖留仙裙,外罩一件霜色的纱衣,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儿,她正在渡口翘首盼望,等待着天界前来接引她上任的凌光仙君。

    许相知悄无声息地从后边的小轿内钻出,缓缓伸了个懒腰。白慈紧紧跟在他身后,二人亦朝着渡口走去。

    路过许天香的銮驾,许相知停下来,拜了拜,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一袭黑衣,道:

    “今日,您叫我怎么穿,我就怎么穿!怎么样国主,我够乖吧?

    不过,日后,慈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到时我杀回来,必叫女夷举国缟素,哭你哭的大声点!”

    许天香气得直翻白眼,少时,按着胸脯道:

    “算了,事已至此,小孩子家说两句狠话,本王不与你一般见地。不过,你若是有命活着到了那边儿,你越老实,她在宫里处境,自然也会好过些。”

    许纳柔不知道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也不知道为何“三妹”会改口叫阿母国主。她昨夜自医馆回来,听宫人说,许相知要被送到司幽国当质子。

    在宫里一落脚,便去敲相知的房门,结果数次无人应。毕竟是十多年的姐妹情谊,一下子要分离,她心中万般不舍,伤心了一夜。

    临别之际,许纳柔想要上前道别,却被许天香紧紧地钳制住胳膊,动弹不得。

    她不解阿母到底为何那么厌恶三妹,同样自小被阿母嫌弃的她,每次看见相知挨打,也从不敢多嘴。

    这一次,她本想挣开阿母的手,挣扎了许久,却终究败给了心底的懦弱。

    看着许相知远去的背影,她满眼不舍,眼泪不停地眼眶里打转。

    倒是许相知,每每回首只看向慈姑,却惟独避开她殷切的眼神,“相知!”纳柔终于忍不住,一声一声呼唤着。

    许相知自是听到了纳柔在叫他,只因如今的他,面对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姊妹,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十五年来,他同纳柔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地长大,同桌吃,同床睡,她曾经是他在女夷王宫里,最亲的人。可就在昨夜,许天香说:这十五年,他只是以她的替死之身活着。

    就在昨夜,他在女夷王宫中受的冷落,委屈,挨过的鞭子,翻江倒海,将他们过往的美好,都淹没了。

    他无视许纳柔的目光,冷漠地转过头,毅然决然地向前走着。

    身后的白慈目送着司幽国老道,拽着许相知往船上走去,一脸木然地跪在地上,痴痴地朝船上挥手。

    “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许相知没好气地甩开老道的手。

    “三公主,你快别磨蹭了,上来吧你!”牛鼻子老道说着,又来伸手拉扯他。

    许相知正在犯浑,和老道僵持在船舷上,突然另一只手也被人拉住。回身一看,原来是慕游。

    许相知推开慕游的手,打着哈哈道:“你找我啊?那事儿我记得,你放心啊,你放心!”

    “不,我找他!”慕游指了指甲板上的老道。

    老道立马从甲板上一个纵身跳了下来,逢迎的问:“不知慕大人有何指教?”

    慕游拿出昨夜误捡的敕令,道:“这敕令是我昨夜误拾,想必慕某的通关文牒在道长那儿,还请道长归还于我。”

    老道忙在袖子里一阵摸索,摊开文牒一看,果真拿错。物归原主之后,慕游又将老道请至一边。

    “大人还有何吩咐?”老道一脸不解地问。

    “敢问三公主此行,可有性命之忧?”慕游问。

    “大人玩笑了,四月雩礼将近,此乃司幽国头等大事,她若丢了性命,我脑袋也不保啊!”

    慕游将手摁在剑柄上,抽出半截,吓的老道腿肚子直哆嗦,连连道:“慢着大人,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慕游将剑归入鞘中,从腰间解下,递给老道,说:“可否将此剑转交给三公主。”

    老道正要去接过那不阿剑,彷佛突然间被烫了手般,瞬间被弹开。

    “不阿剑下,心生邪念,便会被它重伤。也罢,还是我亲自交予他吧!”慕游将剑收回,解释道。

    许相知坐在甲板上,一条腿在船下晃着,看着老道和慕游,不知他们在下面搞什么鬼。

    忽然看见慕游径直走上甲板,冲他走了过来,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尘土,道:

    “干嘛又追上船来?舍不得我?”

    慕游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看他。

    许相知指着一瘸一拐走上甲板的老道,问道:

    “他惹你了?你干嘛打他?”

    慕游依旧不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不阿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扔给他,道:

    “这个你拿着,说了要帮我查案,没剑防身怎么行?”

    许相知看看左右,凑近慕游的耳朵悄悄地说道:

    “我!有!法!器!”

    说着,一手握着不阿剑,一边拍拍胸脯。

    慕游见他胸前鼓鼓囊囊的,顿时感觉耳根发热,眼神躲闪地道:

    “既是替我查案,我总得去找你,这不阿剑的剑气,方圆百里之内,与我有感应,到时也方便与你会合。”

    说完,便匆匆跳下了船,并不给许相知拒绝的机会。

    旭日初升,云开雾破,回城的商船货已载齐,慕云催促慕游上船启程。

    随着船工的号子响起,两艘船几乎同时拔锚起航,相背驶离。

    见牛鼻子老道和船工们坐在甲板上喝酒,许相知抱着剑钻进了船舱。

    靠着舷窗坐下,看着东逝的流水发呆,清风将他的思绪带回了昨夜:

    公主寝殿里,

    母子相认后,白慈流着泪搂着许相知,一遍一遍地说着:

    “是为娘对不住你。”

    许相知偎依在白慈膝头,不住地给她擦着泪,道:

    “娘,要不是您忍辱负重,孩儿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倒是我害您在宫里吃了这么多苦。”

    白慈叹口气道:

    “是娘害你从一个火坑,又跳到了另一个火坑我儿真是命苦!”

    许相知心生一计,道:

    “娘,不如,明日您跟孩儿一起回司幽国,那里到底是您的家,总比这里好。”

    白慈沉默良久,说:

    “娘已经没有家了,娘就只有你,娘唯一的期望,就是要你好好活下去。”

    “娘,你信我,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见您的!到时候,我带着你离开这只母老虎,咱娘儿俩,远走高飞!”许相知握着白慈的手,信誓旦旦地说。

    “相知,为娘有件东西交与你。”白慈爱怜地摸了摸许相知的脑袋,道。

    “什么?”许相知站起身来,跟着出了公主寝殿,来到楼下白慈的住处。

    只见白慈床底下翻出一个积了灰的箱子,打开之后,里面都是些半旧的衣服,许相知一脸疑惑。

    又见她把手伸进箱底,才发觉下面有一层暗阁。不多时,白慈从里面摸索出一样银闪闪的蛇状物。

    许相知好奇地问道:“娘,这是弓箭吗?”

    白慈笑道:“傻孩子,弓箭何来七弦,这叫箜篌,是一种乐器。”

    许相知道:“从没见您弹过呢!”

    白慈将箜篌抱在臂弯里,信手一挥,拨柱推弦之间,弦音,时而柔美醇厚,时而清澈悠远,声声入耳,许相知顿感身心畅快。

    “欲散心头千般恨,只消红袖三两声。这七弦箜篌是娘年轻时修炼的法器,现在娘的功力已废,怕是用不着了。这箜篌上的七弦,对应着人之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

    它可调人情志,对你那胎里带来的顽症,大抵会有些效果。你小心带在身上,勤学苦练,万一你那呆症复发,娘不在身边,它也好替娘陪着你。”

    说完,还将一本名为《箜篌引》的琴谱递与他。

    许相知把箜篌翻了个个儿,比了个拉弓的姿势,道:

    “娘,我倒觉得,这是件不错的防身利器。”

    “切不可将它作弓箭之用!五乐祥和,可化解世间戾气。你若倒行逆施,违背练就它的初衷,恐被它反噬。”

    许相知点点头,抱着箜篌靠在白慈的肩头沉沉的睡去。

    “咣”的一声,将许相知从回忆里唤醒,他将目光收回舱内,只见老道将一坛子酒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道:

    “公主若是烦闷,可借酒消消愁。”

    “我有什么愁!”

    “前边河道里,可能有暗礁,船会有些颠簸,我特来提醒公主,到时莫要大惊小怪呀!”

    “你才”

    刚吐出两个字,忽然船舱一声巨响,彷佛撞到了什么东西。待二人跌跌撞撞先后跑上甲板,船身已开始倾斜,水灌入了舱内。众人开始抱头鼠窜,大声哭嚎。

    许相知定睛一看,水里隐隐现出一片乌紫色的魅影,湍急的流水声中,夹杂着婉转魅惑的歌声。

    忽然间船身被一股水柱拱起,悬在水墙之上,摇摇欲坠。船工们像下饺子般“扑通扑通”地掉进了河里,入水的一瞬间化为累累白骨。

    老道被吓的紧紧抱着桅杆,一动不敢动。许相知努力平衡着身子,不一会儿,他察觉船底有东西弯弯绕绕地爬上来,像蛇又像龙,像鱼又像人。

    它吐着长长的信子接近许相知,许相知连连后退,猛地抽出了腰间的不阿剑,往前一劈。

    那怪物瞬间绕至许相知身后,化作一个艳美无敌的女子,攀上了许相知的腰肢。

    “小郎君,莫要伤了奴家。”

    许相知一把捉住腰间那只怪物的手,将她拽进怀里,道:

    “姑娘是眼神儿有问题?还是有金兰之好?

    那怪物缠着他的脖子,道:

    “龙肉吃多了,是公是母,奴家一闻便知!”

    说着便要去抢他手里的宝剑,许相知并不与她争夺,反倒假意给它,又突然挽了个剑花,朝她手心刺过去。

    “啊啊啊呃”只见那怪物的手刚触碰到剑身,美女皮囊顷刻融为一滩脓水,又变回最初面目狰狞的样子。

    她迅速沿着甲板爬回水里,叫嚣着:“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刚落,船身瞬间翻转过来,许相知掉进了河里。那老道依旧抱着桅杆不撒手。直到船身崩裂,随着一声绝望的呼号,径直掉进了怪物的血盆大口。

    许相知通水性,但也耐不住浪打。

    “怎么样怕了吧!”

    “要不是因为你这张脸,直接吃掉太可惜,否则我们也不用吃这老东西垫肚子了。”

    许相知紧握着手里的剑不撒手,那些怪物一时近不得他的身。

    只是将他团团围在水中央,不停地哼唱着,他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水里渐渐起了漩涡。

    许相知从旡泽那里听说过陵鱼的故事,便知道这些怪物的可怕之处,可是他明明是肉体凡胎,哪里来的龙味儿?难道是跟旡泽在一起待了几天,身上沾染了他的气息不成。

    “娘唯一的心愿,就是要你好好活下去”

    许相知耳边一直回响着母亲临行的叮嘱,他极力地保持着清醒,眼看漩涡就要渐渐没过他的头顶。突然一阵刺耳的猫叫声,将他惊醒,他猛地一抬头,只见周身的魅影匆匆退去。

    两只灯笼似的大眼睛射出两束金光,照在许相知身上。

    “灵岫?”许相知疑惑地道。

    灵岫从他头顶的浪里,鱼贯而下,揪住他的前襟,慢慢将他从水中带离。

    到了岸上,灵岫焦急地道:

    “快跟我走!”

    “去哪?”许相知一脸茫然。

    “你傻呀!碰上那帮家伙,算你因祸得福。现在船沉了,人全死了。你尚在世与否,哪个还知晓?不如趁此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女夷,司幽这两个火坑里彻底逃出来。日后,他们只当你死了,到时,天高海阔任你逍遥,岂不好?”

    许相知顾左右而言他地道:“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什么时候生你的气了,你别打岔。逃命要紧。”灵岫说着就要拽他走。

    “你每次生我的气,就好几天不来见我。这次时日最久。是不是因为仙遴大会那日,我见死不救?”

    “你自保是对的,现下这个关头更应如此。趁着司幽国的接应还没出河搜寻,我们赶紧走!”

    灵岫费力地扯着他的衣袖,许相知却纹丝不动。

    他淡淡一笑,说道:

    “灵岫,我不能一走了之。许天香说了,我若不能按时到达司幽国,我娘亲就会死。”

    “你的身世,你都知道了?”灵岫一脸诧异地问。

    “恩。另外,此行去往司幽,我还有些事情要弄明白。所以,不管是龙潭还是虎穴,我都得照去不误!”

    灵岫叹口气,松开了手。良久,又一脸期待地道:

    “那我跟你一起?”

    许相知沉默半晌,没正形地道:

    “好哇,主子我怎舍得抛下你呀,有你陪着自是最好不过了。”

    灵岫白了他一眼道:“谁抛弃谁啊,要不是我救你,你现在早变成鱼粪了。”

    许相知弯腰拱手道:“是是是,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一路说笑着,两人大摇大摆地朝着司幽国城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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