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梭,距定在四月初一的雩礼,仅有十日之期。

    许相知近来忙的是通宵达旦,废寝忘食是不可能的。

    他坚信:身体越是疲累,就越要吃得好,睡得好!

    譬如在一些乱七八糟的法术课上,教习让练习土遁术,当别人都在书案下费力地钻进钻出时,他索性遁在地下不出来,在里面一觉睡到课钟敲响。

    练习林行术时,教习挥舞戒尺,赶在众弟子屁股后,弟子们像返祖的猴子一般,在树林里上窜下跳时,他便趁机挑个高高的树杈子睡觉;

    教习让练习抉鸾照水术,这回可是两人一组,你以为这样他就没办法了吗?

    他都抢着来做鸾生,手执乩笔先在在桌子上画张芝麻饼,反正“正神不附体,附体非正神”,与其叫不明来历的玩意儿控制自己的身体,倒不如自己装神弄鬼哄人来的划算,这时,他只需要不停地翻白眼,流口水,不停地喊饿,同生们就会毕恭毕敬地将他们的点心双手奉上。

    问占时,师兄弟们问的问题,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个,都是关于功法成败,修行高低的。

    他发着癫儿,等他们依次将点心喂到他嘴里,若点心好吃呢,他就在桌子上的沙盘里,大大地画个“能”字。点心难吃!他就大笔一挥“做梦去吧!”

    有几次被慕游撞破,只骂他“缺了大德!”

    可在独这巫舞,巫乐课,他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听,毕竟十天之后的雩礼,他献上的雩舞攸关生死。他才十五岁,他可不能死。毕竟娘亲的心愿就是叫他好好活下去。

    一堂雩舞课下来,四肢百骸就跟散架了似地,他实在不能理解,雩舞的舞姿,为何四肢和躯干各有各的想法,就连脚趾头也不能在一个锅里吃饭,非要各过各的。这分裂凌乱的舞姿,着实为难了他这把又柴,又硬的骨头。

    更惨的是,孩子晚上回到宅子里,还要补习祝由术。从学堂归来,他背着一篓子竹简,龟速前行。

    一进院门,就看见祭酒老头和慕游在那等他。没错,这就是他的两个课后教习。祭酒老头是老师,慕游就是教导主任。

    “干嘛?”许相知懒懒地道。

    “你说干嘛,赶紧来练功!”祭酒老头提溜着他的后衣领,将他拎至水井边。

    慕游抱着手臂,在井沿儿上正襟危坐。

    许相知将背上的书篓子没好气地扔在地上,一边在里面乱刨,一边往祭酒老头怀里扔着书简,嘟嘟囔囔地道:

    “这是下阴卷,这是入魔卷,这是起咒卷,这是舞作卷!”

    祭酒老头将这些书尽数接过,哄着他道:

    “相知,你大可放轻松,其实这祝由术对于你来说,没那么难的!”

    “这些书,我字都看不明白。仅凭十日,我就能学好?开什么玩笑!”许相知说着便跳进了竹篓里自顾自地玩儿了起来,他把竹篓子一摇一摇地晃着,像个不倒翁似地。

    慕游见他这副没正形的样子,没好气地道:

    “若你不想名正言顺地跳出司幽国这个火坑,做不做随你!”

    “你!”许相知从竹篓中站起,指着慕游,正欲辩驳,自知理亏,又垂下了手去。

    “好了好了,别吵了啊!相知,你的魍魉术练到什么境界了?”祭酒老头扶着许相知跳出了竹篓,笑盈盈地问。

    许相知开着答道:

    “回师父的话,相知的影子已经可以离开本体,一口气绕着昌乐山跑三圈了都不喘气了!”

    祭酒老头捋捋胡子,冷不丁地在许相知的影子上跺了一脚,许相知“哎呦”一声,立马捂着肩膀在地上打起滚来。

    “这样还是不行,若不能练到影身分离的“魍魉问影”的境界,将来这魍魉术,恐怕只会成为你的软肋。”

    此情此景,着实令慕游目瞪口呆,他差点没从井沿儿上滑下来,他头一回知道凡间竟有这样奇怪的术法。

    被祭酒老头拎着耳朵站起来,许相知方才停止玩闹。

    眼波流转间,瞥见慕游正执拗地将脸扭至一边,耳朵红到了脖子根。见对方如此反应,许相知不禁也有些忸怩不安。祭酒老头偏在这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慕游恍然大悟,记起那夜他徘徊在许相知窗边,对着窗棂上的影子这下糟了,相知肯定发现了他的“意图不轨”。

    而许相知也想到那夜,坐在书案前,睡意朦胧之间,脸上的一阵温热,陡然将他惊醒。待他追出门时,只看到慕游匆匆离去的背影。

    有朝一日,这呆子若是发觉他摸的是一个糙老爷们的脸,他会怎样?他会不会恼羞成怒,恨不能把手剁下来,哈哈哈哈哈

    许相知想到这儿,自顾自地大笑起来,祭酒老头依旧揪着他的耳朵道:

    “这傻孩子,耳朵上长笑穴了?”

    待三人开始进入正题,许相知方才收起了他那副嬉皮笑脸。

    祭酒老头叫他坐在井口上,打坐入静,两膝和后臀将将撑在井缘上,稍一走神,重心一歪便会跌入井里。

    待他坐定,祭酒老头用戒尺拍得手心乒乓响,高声念道:

    “我念一句,你跟一句。

    吾心无鬼,鬼何侵之!”

    “我念一句”许相知故意调皮地重复老头第一句话,刚起了个头,却被老头一戒尺拍在肩膀上,他身子一歪,屁股一沉,掉井窟窿里半截,还好慕游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救出。

    “老头,你想害死我!”许相知不知眉眼高低地嗔怪道。

    抬头却见老头一双牛眼瞪得他直发毛,这老头此刻已不是从前那个和蔼慈祥的老头了,好似又回到了他们初遇时,磨刀霍霍,要杀他泡参酒的样子。

    许相知识趣地重新坐好,乖乖跟着老头念道:

    “吾心无鬼,鬼何以侵之!”

    “吾心无邪,邪何以扰之!”

    “吾心无魔,魔何以袭之!”

    见许相知已入观想境,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为师交给你的魍魉术同那祝由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其精髓都在于意念专一,场域纯正。只有这样,施术之时方能不被邪气,浊气干扰。咒出病愈,符进病除。

    以你现在的修为,意念已经足够强韧灵活,且你又知晓些符咒的基本功,唯一的弱点就在于玩心太重,三心二意乃祝由之大忌。

    还有,就是这身子弱了些,若能习些武学,强健筋骨,最好不过。”

    慕游听到此处,兴高采烈地回头,本想说,这武学我可以来教。

    却见许相知鼾声大作,叫声“不好”,便朝井口处扑了过去。许相知睁眼的一瞬间,簌然从井口掉落,只听“咚”的一声,慕游手里只攥住许相知的发带,他和祭酒老头趴在井口朝下望着,只听井底一阵阵回音传来:“慕游你奶奶个腿儿,你干嘛推我!”

    祭酒老头将水桶连绳子放下去,二人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将许相知拉上来。许相知两手抓着绳索,蹲在水桶上瑟瑟发抖,一头长法黏在背上,颇有几分女鬼的意味。

    不待慕游反应过来,这“女鬼”便从水桶上跳了下来,扑到慕游身前,掐住他的脖子道:

    “我叫你推我,叫你推我!”

    慕游竖起两指对天发誓道:“我方才是真的是想救你,我对天发誓,要不然,祭酒大人也可以作证”

    二人转头一看,祭酒老头已经背着手走了老远,只留下一串意味不明的笑声。

    慕游见许相知整个人湿乎乎地靠在他身上,皎皎如玉的脸上挂着盈盈水珠,一时结巴起来:

    “你愿不愿习武,我可以教你。”

    许相知见到慕游这个样子,便以为慕游又把他当做了姑娘,佯装打个哈欠,转过身窃笑不止,只道:

    “改日再说!改日再说!”

    慕游目送许相知离开,想独自一人去会会祝万斗和祝千秋。

    傩礼宰牲环节的诸多纰漏,多半和这两人有关,祝万斗作为贡车的支用人,嫌疑更大。

    牺牲究竟是如何被暗中调换的?典衡的尸身又被运去了哪里?

    这些自是得从这二人开始查起,奈何这两个国师在司幽国位高权重,在回程之前,不敢贸然招惹。

    慕游想借着为父亲祈福求平安的由头,去两位国师处,讨两份解厄消灾延寿的手抄经文,以便和杀害老刘头凶手留下的字条上的字迹作比对。

    他一路盘算着怎么开口显得自然真实,后来觉得没必要。他的请求本就光明正大,反倒是两位国师若做贼心虚,定会拒绝。

    他大摇大摆的朝祝万斗的洞府走去,快要近前时,似有几人低语:

    “我家孩子身子皮实,手脚又勤快,这日后啊,还望国师多照应着点!”

    “对对对,您只要能给他们口饭吃,能活下来,我们哥几个,就感激您一辈子了。”

    慕游躲在树丛后,透过密密层层地松叶往过瞧,只见祝万斗立在洞府前的石阶上,抱着一把拂尘,拿鼻子眼儿瞪着跪在阶下的老老少少。这些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残破的衣襟下,尽是嶙峋瘦骨,这其中还有几个同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年。

    他们仰着花猫似地小脏脸,望着高高在上的祝万斗。

    祝万斗一横下巴,示意身后的侍卫上前,将契纸分发给那些人,少年们咬破手指,在契纸上摁下手印。

    此情此景慕游自然再熟悉不过,这像极了他们家从人牙子手里买卖仆役的场景。

    侍卫将那卖身契一一收回,交到祝万斗手上时,祝万斗朝前挥了挥拂尘。

    紧接着,匍匐在地上的三两个少年,被侍卫拎起,不知要被带往何处,他们一步三回头,不舍地回望着。

    祝万斗捻着山羊胡,从袖子里掏出几串银钱,丢在地上,这些当爹的再顾不得许多,纷纷低头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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