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初晴,彩霞东升,斑斓的光影透过窗棂。

    祭酒私宅里,从未这样冷清,宅子里的鬼影逐渐如沙,如烟悄然散去。

    许相知身上的被子纹丝未乱,只有在受伤的时候,他的睡相格外老实。

    黎明的曙光温柔地自他脚底流过,温柔地倾洒在他的脸上,他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干裂泛白的嘴唇微启,好像在无声地呼喊着什么。

    这一夜,许相知身心疲累,陷入无边无际的噩梦里:

    他梦到了有人被木钉钉在地上,如大雨滂沱中,泥地里的被拦腰折断的蚯蚓。

    他梦到了慕游和旡泽被祝千秋打得满脸是血,誓不求饶。

    他梦到了他的亲爹典衡蜷缩在一颗巨大的佛头口中,

    他梦到了外祖父白醇厚舍命救他,最后,死在了他的怀里。

    在梦里,他们尚且来不及相认

    “阿公!阿公!”

    许相知哭叫出声,瞬间惊醒,风浮动着轻纱落账占满他的眼底,枕上是冰凉糯湿的一片。

    他猛然坐起身来,却突觉心口一阵刺痛,痛到他牙齿打颤。

    突然,门外“砰砰”作响,他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到了门前,用力地拉动门板,方才察觉自己被反锁在了屋里。

    不多时,门外急匆匆跑近一个人,人影投在门扉上,便知是慕游回来了。只听门外吧嗒一声响,门锁坠地,慕游俯下身,复又站起,推门而入。

    他逆着光,被一圈惨白的光晕笼罩着,脸陷入深深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许相知一眼瞥见慕游怀里抱着个人,瞬间瞳孔放大,这个人,正是片刻前出现在他梦里拼死救他的白醇厚。

    许相知匆忙托着双脚,朝床边走去,一边走一边强撑地笑道:“我一定还是在做梦,我再睡会,再睡会兴许就醒了”

    慕游赶在许相知身前,将白醇厚的尸身放在尚有余热的塌上,给白醇厚整理了下仪容,继而站回许相知身后,伸出双手扶住许相知的双颌,逼迫他正视前方。

    许相知被慕游冰凉的手指触到,瞬间打了个激灵,继而他挣脱开慕游的双手,梦境如走马灯般地在他眼前闪过。

    他扑到塌前,一眼瞥见床头饭桌上的白米饭,酱牛肉,许相知吃力地将碗捧在手心,将头埋在碗里,叼了一口肉,笑着道:

    “老头儿,你做的酱牛肉,真好吃!可是这一碗哪儿够啊!你快些起来,我还要吃!快些起来啊!别装死吓我好不好!”

    慕游将手轻轻搭在相知肩头,安慰道:

    “相知,你说过,饮酒不能贪杯,否则就不解其味。

    我知道这样对你很残忍,可是相知,你得清醒点!

    祝千秋,他很快会找上门来。眼下,咱们得快些下山,把白叔葬了,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许相知痴痴地转过头,眼神在慕游身上的大大小小的伤口间流转,不死心地问道:

    “呆呆子,这一切,真的不是梦吗?”

    慕游摇摇头,道:“你的影子□□确实跟着我们去了天通塔,原是想去找你爹的尸身,可没想到”

    许相知痴痴地点点头,瘫坐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慕游将床底下匣子里那把七弦箜篌和琴谱包在包袱里扎好,硬塞到魂不守舍的许相知怀里。

    接着,他毅然决然地将白醇厚的尸身牢牢绑在背上,偕老扶幼地出了门。行至庭院中时,许相知频频回首,环视这里的一草一木,最终被慕游狠下心,拽上了云头。

    二人腾云驾雾,来到昌乐山脚下,落地的瞬间,慕游察觉体内的法力已然耗尽,心内暗自一沉。

    他和相知合力将白醇厚葬在了山脚西边的椿树林里,简简单单地堆起个土馒头。

    许相知跪在坟前,为白醇厚添了三把土,结结实实地磕了四个响头。在慕游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说来也窝囊,为了防止祝千秋掘坟,他们甚至连个木碑都没敢给白醇厚立。

    堂堂司幽国国主,斛危学宫的祭酒,就这样窘迫地落幕,走完了荒诞的一生。

    许相知自我宽慰道:“对阿公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他放眼向前,风拂过绿油油的椿树林,浮起一抹温柔的青浪,沙沙作响,好似白醇厚给他的回应。

    许相知突然挣脱慕游的臂膀,他解开包袱,扔给慕游,将箜篌抱在怀里,且弹且歌道:

    “生死本有命,

    气形变化中。

    天地如巨室,

    歌哭作大通!”

    看着眼前的痴人一瘸一拐地在身前走着,那背影,有几分苍凉,亦有几分滑稽。

    慕游忽然忆起,从前相知为灵岫辩解掘人坟墓挖人心肝一事。

    那时,他曾经跟他讲起,庄子死了老婆,敲着瓦盆,高兴到唱歌的故事。

    他一度生气地以为,许相知是个不明是非之人,他一味胡搅蛮缠,定是眼见事不关己,便存着私心,是帮亲不帮理,是替他人大度。

    可听到这首歌,他自愧不如。慕游走上前,揽过许相知的肩膀,许相知扭头看他一眼,也伸手勾在了慕游的脖子上,慕游学着许相知一瘸一拐的模样走着,活脱脱两个傻兄弟。

    慕游看着前方,轻声唱道:

    “生者为过客,

    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

    同悲万古尘。”

    许相知转头看着他,撇撇嘴道:“什么同悲,应是同乐才对!”两个人马上改口又重新异口同声地合唱了一遍。

    唱着唱着,许相知转过身,眼中泛着微微泪光,他一面倒行,一面望着远去的隐隐青山,蒸腾的云气,好似一团朦胧的灰烬,将他在这里的过往,悉数埋葬。

    “喂,呆子,你法力真的用完了?”许相知将视线收回,看向慕游道。

    慕游抿着嘴唇,点点头。

    “那你带干粮没有?”许相知又问。

    慕游讪笑着摇摇头。

    许相知指着慕游无奈一笑,又耸耸肩道:“待我的脚痊愈,我带你飞!”

    “这剑被祝千秋烧化了。”慕游难为情敌道。

    许相知背过身去,假意拿脑袋撞树。慕游捂着嘴“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还笑!”许相知扶着树干,捂着心口弯下腰,慕游瞬时收起脸上的笑意,跑了过去,蹲在相知身边,紧张地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他的伤情。

    谁知许相知一下子扬起脸来,嬉皮笑脸地道:“嘻嘻……我只是有些饿了!

    呆子,我看咱俩最坏的造化,需得沿路讨着饭回去。也不知道,出了这片林子,有没有炊火人家。”

    慕游将许相知小心翼翼地扶起来,一本正经地道:

    “据说,十六年前国乱之后,司幽国的百姓悉数都搬到了昌乐山上填穴而居,山外的城镇几乎都荒废了。”

    “是啊,早有耳闻。”许相知摸着肚子悻悻然道。

    “不过你放心,跟着我,不会叫你饿肚子的,你且等着,我这就给你打猎去!”

    慕游说着起身就要走,却被许相知一把拉住,道:

    “唉,等等,我挨过这一阵,兴许就不饿了。咱们还是赶路要紧,万一被祝千秋那老贼追到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慕游皱着眉头,一脸忧心地看着许相知,许相知拼劲全力跟随着慕游的脚步,生怕拖了慕游的后腿,毕竟自己从离开女夷之后,没少给眼前这个人添麻烦,他不喜拖累旁人。

    慕游转头无意中瞥见,许相知紧咬着嘴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脖颈下汗湿一片。

    “相知!”

    “恩?”

    “我是不是走的有些快了?”

    “逃命嘛!放心,我能跟上!”

    “哦你要痛的话,不用一味忍着,喊出来便是!不过我保证,绝不会取笑你。”

    “好啊哎呦,哎呦喂哈哈哈哈哎,我还真不习惯。算了,算了,一会该把追兵引来了。”

    “言之有理,那还是不要叫了!”

    “你为何那么傻,要回去自投罗网!”

    “因为你说过啊,要名正言顺地离开这里!”

    两人在林子里互相搀扶着,马不停蹄自正午走到日暮,自日暮走到夜冷星沉。

    林子里烟雾缭绕,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快要咽气似的鸟叫声,摄人心魄,令人胆寒。

    没曾想,慕游的老爹把慕游打扮地像颗许愿树还是有点好处的,就在这弹尽粮绝之时,可解了他二人的燃眉之急,慕游此前从未打开过他爹挂在他身上的荷包,这一打开,便在自己荷包里,发现了不少疗伤的草药,还有各色干果蜜饯。

    一路上慕游将这些花里胡哨的荷包一一解下,奉献给许相知享用了。自己的肚子却饿的咕咕叫。

    谁知夜里又遇到了瘴气,慕游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两片槟榔,分给许相知,两人凝神闭气一路疾走着。

    好不容易,熬到眼前瘴气散去,又偶遇绿幽幽的鬼火,或神出鬼没般在林子里穿梭,或追在二人脖子后头怎么甩也甩不掉。

    随着那半死不活的鸟叫声的节奏,慕游的脖子一缩一缩的,许相知扶着腰,咯咯咯笑了起来,道:

    “真真是个怂货!”

    慕游缩着脖子,捂着耳朵嘟囔道:

    “我并非怕它们,只是嫌弃,它们长的难看,叫的也难听罢了。”

    许相知拽着嘴犟的慕游,到一颗树下,指着树上的鸟道:

    “你看那只黑皮红眼的,你可认识?

    那叫噪鹊!

    你听他叫的声音,像不像“哥哥~哥哥~””

    慕游侧耳听着,一愣一愣地点点头。

    许相知绘声绘色地道:

    “传说它生前误杀了自己的兄长,悔意郁结于心,迟迟不肯去投胎,所以,魂魄化为飞鸟,日夜乞求他哥原谅呢!可他兄长,也发誓说生生世世不再见他,他就一直在林子里喊啊喊!眼睛都急红了,可怜吧!”

    慕游瞪着许相知的脸,半晌“哦”了一声。冷不丁又被许相知拉到了另外一颗树前,慕游一脸茫然地望着这颗树,许相知指着一至颜色与树皮相近,呆呆立着的一只鸟,说道:

    “这只叫林鸱,你别看他形如枯朽,张着血盆大口,叫的瘆人,他们跟你一样怂,一辈子不敢挪窝,鸟妈妈把他们生在哪颗树,他们就死守着这颗树一辈子。”

    “那岂不是白白糟蹋了这双羽翼。”

    “你等我说完哪!他们只有在求偶的时候才会飞起来。”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人如是,鸟亦如是!”

    “你管他们叫美人!噗哈哈不过他们倒是挺钟情的,雄鸟对雌鸟从一而终,两只鸟一起哺育幼崽。

    一家子偎依着,整天傻站在树上,眼巴巴地等着那猎物送到嘴边儿来。

    最后,直到雄鸟和雌鸟老了,再也站不动了,他们就像两片腐叶,从树上一头栽下化在泥里。怎么样,是不是还挺悲壮的?”

    慕游听着许相知的介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你现在还怕它们吗?”许相知打断了他的沉思,试探地问道。

    慕游笑着摇摇头。

    “这就对了嘛!它们呀,其实跟人一样一样的。”

    此时,二人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出了这片椿树林,

    “慕游快看,咱们出来了!”

    慕游沿着许相知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丛村落。刚一回头,许相知直直地凑上来,双手绕过他的脖子,慕游只觉左边胸口突突直跳,心脏就快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他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缓缓地抬起手来。

    没想到,脑后“啪”的一声炸开,吓得他瞬间站直了身子。

    原来,自刚才许相知带他看鸟的时候,就有一把调皮的磷火,悄然悬在慕游头顶。许相知方才实在看不过去,才打定主意,给它一巴掌拍灭了。

    慕游怔怔地望着许相知,匆忙将僵在半空的手臂收回,却见相知戳着手上的白灰,眯眼笑着,道:

    “走吧呆子,去看看前边有没有人家,咱们也好讨点儿吃的来。”

    慕游尴尬地退回去几步,愣愣地说了句:

    “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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