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燕问得讳莫如深,心想段殊竹就是这样深藏不露,一点儿小事也不和自己挑明,“主使今晚不去也行,只是花朝节将近,贵客恐怕住不久!”
段殊竹转过头,继续打开奏疏,语气冷冷淡淡:“长安已宵禁,我出宫不合规矩。”
公事公办,真听不出一点儿想出去的意思
“你果然不想见?”花子燕索性站起身,勾脚坐到书桌边的紫檀圈木椅上,不死心勾头问:“可是妙语,和咱们从小长大的妙语。”
他是个急性子,要是自己费心思弄来的人,早就十万火急赶回去,何况宵禁对于万人之上的枢密院主使根本算不得个事。
段殊竹垂下眸子,沉默不语。
花大将军开始自行脑补,难道是怕吓着妙语,说起来当初知道段殊竹没死还去了枢密院,他也是快惊掉下巴,何况小丫头呢。
仔细琢磨一番,手敲着桌面说:“殊竹,你要觉得唐突,不如我先给妙语放个口风。”但凡他开始称名道姓,就意味着不再是说笑,若刀裁的眉宇间也显出肃穆来,“猛然出现的话,确实让人……”
说到这里顿顿,偷着看一下段殊竹。
“不用。”对方表情依旧平淡,似乎是在说无关紧要的话,只是那盏三彩莲花灯的烛火落到眼睛里,从最深处卷起层层漩涡,好似波涛暗涌。
花子燕看得真切,寻思来寻思去,有些话不吐不快,“殊竹,依我说真要喜欢就娶了来,以你现在的地位还有得不到的嘛,再说我看妙语从小就和你亲,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他说得眉飞色舞,让段主使想起那些要往自己身边塞美女的官员们,突然发现骁勇善战的花大将军也很有说媒的天赋。
“我说真话,你这个人就是想太多!正所谓两情相悦,你还没问过人家意思怎么知道不行!再说她现在还未正式出家,正是好时候,就算将来出家也能还俗,咱们棠烨朝宫里娶仙姑的还少啊?”
声调越来越高,惹得外面守夜的小太监都竖起耳朵。
真是声情并茂啊!
段殊竹依旧不吭声,抬起头就那么挑眼看过来,修长的眼尾像浸着水光,若有所思又像在出神,倒让对面的花大将军莫名后脊背发凉。
这人不知道又在筹谋什么!
其实殊竹大脑一片空白,只怪平日心思太深,所以随意一个动作也能让人猜度半天。
他不能说和冷瑶的关系,牵扯到两府往事还有母亲,以前也曾找机会套过杜鹃的话,但对方三缄其口还说是酒后胡说,后段家被抄杜鹃也不在人世。
冷家更是早早被灭门,整个成了死局。
所以段主使轻牵唇角笑了笑,道:“我这种人娶亲,不是白白耽误人家的青春年华?”
花子燕一时噎住,他是忘了他的身份,其实心里一直都不敢信,怎么好好的贵公子会变成阴鸷狠绝的宦官之首。
明明段殊竹还是以前模样,儒雅谦逊,说起话来如山间泉水般悦耳,身材秀挺健美,哪里有太监那股见不得人的腐烂劲。
他现在坐在檀木桌边,眉宇间凝聚着清风明月,执笔批折子的神态自若,根本就是个天生贵胄的皇子。其实也都差不多,皇帝身子骨弱,奏疏看完后都会交给枢密院再阅一遍,要是段殊竹想变一下,就像老先生改学生文章般容易。
权力顶端,风光无限,这样的人说自己娶不得亲,纵使是铁打的事实也让花大将军难以接受。
“这个……”顿了顿,那扭捏神态和往日的说一不二形成鲜明对比,甚至还刻意降低声音,“殊竹,以你今日的地位也亏待不了她,要不咱们先问问?”
瞬间就泄了气,说来说去也还是用身份压人,段殊竹的眼神又回到奏疏上,不紧不慢地:“你是知道我的,从来不喜欢勉强人,更不愿意亏欠谁,何况本来还有儿时情意,要是耽误人家更说不过去,再说当初选择走这条路,自然想好了要孤独终老。”
孤独终老难免说得夸张,宦官娶亲早就稀疏平常,虽然生不了孩儿,但上杆子认干爹的人可不少。前些年李文慕在位时,差点还要收子燕的兄长花子鲲为干儿子,后来发生政变才罢休。
以段殊竹今日的地位,随便想找个儿子或是女儿,成批的三品大员携家带口往前冲,倚着大树好乘凉,做枢密院主使的孩儿和成为皇族也差不多。
现在也是培养羽翼的时候,他还真有认亲的打算,但新帝登基就身子羸弱,膝下只有两个皇子,一个尚在襁褓之中,一个也才舞象之年,万一上面突然去了,太子之位可还没定。
段殊竹手上大堆错综复杂之事,要不是心里实在惦记冷瑶,也不能这会儿接过来。
“好啦,别总寻思这些没用的。”他敛起笑意,压下眸子,“这次太上老君的诞辰与花朝节在一日,难免要大办,你可要护好宫中安全,早点部署。”
话题突然就转了方向,开始谈公事。
对方呆呆地哦一声。
“当日为太上老君仙君恭贺诞辰后,势必要请德高望重的道长为两位皇子卜卦,皇后娘娘常年无孕,准备挑八字相合者过给自己做继子,你心里要有数,无论结果如何,后宫前朝都绝对不能乱。”
过继皇子,岂不是要立储君。
花子燕这才明白其中厉害,宫中只有薛昭仪与苏贵妃膝下有子,两人均不是普通角色。
苏贵妃名为苏媚梅,是皇帝还在东宫做太子时由宰相苏枫丹送进的宫,据说是远房外甥女。人生得妖艳妩媚,极讨圣上喜爱,一路顺风顺水封到贵妃,背后势力自然不容小窥。
而薛昭仪出身更为清贵,以往数十任的监察御史都出在薛家,祖上又担任过国子监祭酒,家族从先皇时就备受信任,早在棠烨朝富有盛名。
薛绾颜本人也是貌美倾城,琴棋书画样样手到擒来,名副其实大家闺秀,说起来还曾和段殊竹订过亲,只是段家被抄后才送入宫中。
这要是立下太子,两边还不得你死我活。
夜已三更,时辰不早,屋外的小太监颤巍巍地提醒主使该歇啦,花子燕才捧着紫笋茶离开。
他倒不操心谁当储君,但却忍不住琢磨段殊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喜欢人家为何还要大老远弄来,来了又不去见。
矫情!就是那种文人墨客的矫情。
被称为矫情的段殊竹也剪了灯,躺在床上却没有放下帷幔。床头正对着扇小窗,微微打开半边,小太监已经把那两颗桃花树种在院子里,此时伴着月光正好瞧见。
桃花坠下,花瓣半开半掩,红色都褪了去,只剩白茫茫一片,缤纷繁华开出丝丝凄凉感,正对着年轻主使的心事。
花子燕说得没错,他确实想太多,瞻前顾后本不是段殊竹性格,生死时刻经历得多了,早就练就一身杀伐决断不皱半点眉头的本事。
可怎么偏到这会儿又优柔寡断起来,整整五年,隔着千山万水,他难道不想见她,好不容易近在咫尺却又猛然收了心。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他当然不愿承认是有那么点儿怕,怕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让小丫头惊慌错愕,说不定还会厌恶嫌弃,真要是那样的话,倒不如让她以为他死了得好。
至少在妹妹心里,他还能是那个清风明月的兄长。翻来覆去,甚至开始后悔把冷瑶接过来,想护住的方法多的是,没必要非留在自己身边。
到底还是有些私心吧,可如今身为枢密院主使,意味着此生无法娶妻生子,她便成了自己唯一至亲,难道有点儿私心不应该吗!
这一夜梦里便全是年少时光,一声段哥哥快断了他的魂。
在花府的冷瑶却睡得安稳,身上盖着香软被褥,暖烘烘和小动物的水毛一般,贴在皮肤上那叫一个舒服。鼻尖萦绕着花香,睡前络夏来铺床时特意熏的香,叫什么杏花霭。
外面是满院子的各色花树,她适才坐在窗口数了好一会儿,梨花,杏花,桃花,竟然还有海棠。
一簇簇,一团团,说尽风流。
洗完脸后照旧涂桃花养颜粉,依然想念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人,久而久之就成为一种习惯,连苦味都觉得淡了许多。
往常人人都说道观里的日子清苦,她没尝过甜不觉得,如今看到花家的气派才算是开了眼,难怪世人都想权力荣华啊,确实是好呀!
小丫头在被窝里吐吐舌头,这泼天的富贵真还有点吃不消。
她迷迷糊糊地入睡,满心都是明儿要去东西市里转转,喜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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