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微寒,杨柳茵茵,深夜下起雨,从漆黑的夜里漂漂洒洒。段殊竹坐在麒麟阁窗边的摇椅上,出神地瞧着下面的小花园,几枝海棠蓓蕾初放,碧绿流水潺潺。
庄严肃穆的玄德殿边上偏偏开出这一处世外桃源,据说还是李文复的主意,想自己的母亲也爱海棠,段殊竹却并不喜欢,海棠虽美却无香,他喜欢色香俱全的事物。
半盏茶之前陛下已经离开,无非是想探他的心思到底偏向哪一边。
段殊竹这次总算给了准话,不过也说得很服帖:“陛下曾提过薛昭仪更有一国之母的底蕴,臣也深以为然。”
皇帝大笑,“真是个滑头,明明是自己的主意还偏要怪到我身上。算啦,全是我惯坏了你!”
他们太熟悉,玩笑话也朝最过分地开。
陛下当然知道他在暗里搅弄风云,不过他对他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苏家自己也看不惯。
朝堂之事两句话便谈完,要是平时早就迫不及待回府上瞧冷瑶,可这会儿却仍留在麒麟阁,还不是听李琅钰来报苏泽兰到了!
他还不想见这位远亲,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李琅钰也是多事,为了献殷勤把人家两个见面的神色举止,眉飞色舞地说一遍,以为自己讨到冷娘子欢心,主使肯定也舒服,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踩在雷上,眼见着对面人脸色越来越暗沉,李公公立刻钳住嘴。
段殊竹也不知怎会如此沉不住气,冷瑶可是自己的亲妹妹,难道别人还能抢走,她就算嫁人,也和他血脉相连,谁也不能比。
想到这层,摇摆的心才算定定。
小丫头为了苏泽兰高兴也不是头一遭,早该习惯,但回去就要在眼皮底下晃,他不想找罪受。
不如就歇在麒麟阁,枢密院主使还是有这个特权。
雨越下越大,哗啦啦全落在金殿飞檐,海棠花也被打落一片,一个个小的漩涡流转在凿牡丹花大理石地上,随着惊雷响彻天空,段殊竹忽地想起冷宫。
明日才把薛绾颜迁回子华殿,今夜她仍在冷宫,那里都是些断壁残垣,屋子破旧只怕承受不住暴雨倾盆。
他起身往外走,胡肆玮连忙点起灯,后面追着问:“主使现在要去哪里?外面雨大,小心别摔到。”又赶紧嘱咐追上来的小太监们,“快去拿裘衣,手炉,统统都拿来。”
“冷宫。”两个字落下,把胡掌事吓一跳,瞅了眼外面黑乎乎的天空,乌云压顶,小声说:“主使有事,让老奴去吧。”
段殊竹健步如飞,并不回答,只说多带点取暖的物件,眼见着踏入雨水中,衣襟已经沾上大片潮湿。
胡公公在后面走得胆颤心惊,满脸都是雨水冲击,一边尽心撑伞一边大声说:“主使,咱们何不等等啊,让小的们准备轿子。”
半晌没有回答,雨势狷狂,紫金绣兰花的衣下摆完全淹没在雨水中,胡公公也不敢多言,拎着琉璃花灯,举把青伞,一路小跑地跟着。
薛绾颜虽然人仍在冷宫,但却已不是之前的待遇,几个侍卫正守在屋外,里面还有冒着大雨来修补房顶的仆人,桌上摆的也是热饭好菜,更别提伺候的人满口昭仪长,昭仪短,生怕对方听不见。
伺诗暗地里直摇头,感叹这世上的人啊,真是见风使舵得厉害。
现在这里半点冷宫的样子都没有,只怕比皇后那边还热闹。
薛绾颜淡淡地笑着,早就已经看开,她唯一欣慰的就是明日能够见到小皇子,至于复宠,回到子华殿,可是半点儿感觉都没有。
一道圣旨就能让她一无所有,又是一道圣旨让她走上权力之殿,想着只觉得滑稽至极,虽说此时已经足够风光,但谁又知道将来如何。
段殊竹到的时候,她正让伺诗散人,盼着能够早点休息,但是他来了,自然多晚也不能关上门。
伺诗极有眼力价,奉上两杯好茶,便退到隔壁屋侯着,段殊竹瞧了眼屋内,一派刚热闹过的景象,笑说:“昭仪身边还是繁花似锦啊!”
薛绾颜早就知道今日朝堂上发生之事,猜到都是对方的算计,虽然觉得自己也好似被算进去,但总归是他救了她,腼腆地回:“主使不要取笑,你还不知道宫里这帮人嘛,别的不行,都是天生察言观色的料。”
“也对,算我今日有口福,沾了昭仪复宠回宫的光。”
还是这般不动声色,就像上次发现自己藏着那枚梨花簪,也没有半点反应。
她抿一下嘴唇,倒先开始着急,现在两人总算坐在同条船上了吧,难道不能开诚布公吗?薛绾颜也没觉得能和段大主使发生点别样情愫,但给句准话让她放心总行吧。
她还是摸不透段殊竹,情不外露,话也要隐着说才是年轻主使的习惯。
“我才是托主使的福,要不是你及时敢来又替薛家翻案,恐怕我这辈子都要在冷宫里过。”说到此处,忍不住哽咽。
案子是翻了,人却也再也回不来啦!她即便又成为子华殿的主人,也无法恢复到以前的薛绾颜。
段殊竹递来帕子,安慰道:“昭仪仔细身子,将来还要好好带小皇子,可关系到我棠烨朝的千秋大业。”
薛绾颜再傻也听得懂,心里一直盼着这句话,真听到却又恍惚,看来对方确实把宝压到自己身上,随即愣了愣。
“苏贵妃入宫前曾和情人生过一个女儿,后面为进宫便将此事隐瞒,其实陛下并不在乎这些陈年往事,坏就坏在苏家贪得无厌,非要打肿脸充胖子,说贵妃冰清玉洁,属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冷静地娓娓道来,眉宇间全是冷清,“这般德行根本无法成为储君的母亲,再者苏家要挟工部尚书污蔑昭仪的家族,陛下也不会善罢甘休。”
提到封穗康,薛绾颜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恨也是恨的,同时也觉得有几分可怜,她还记得对方年少的模样,轻裘白马,金陵城内多的是人艳羡。
如今却落得这番田地,怪谁!怨他自己也是怨这个世道,逼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终归所有的事都是立储君闹出来,就算不是封穗康,苏家也还能找到李穗康,柳穗康。
她的眸子沉下来,兀自叹口气。
段殊竹抿着茶,笑:“昭仪是不是还有惦记的事,恕在下直言,莫非操心封尚书?”
又被他说出来,难道自己是透明人!
薛绾颜的脸颊微红,嗫喏道:“他这个人自然可恨,薛家满门的仇,我永远都不会忘!不过封尚书也称得上旧相识,不知他将来会如何呢?”
“要是听话便不会出事,无非是说他经不住威逼利诱,有损声誉罢啦!工部尚书是做不成了,先到偏远的地方待几年,他还年轻,有的是从头再来的机会。”
这样看来,段殊竹只是用自己的事胁迫封穗康翻供,并没有把觊觎皇帝后妃,污秽冷宫的事揭发。
难为他这个位置还愿意给人留余地,并不似传说中的阴鸷狠绝,薛绾颜轻牵唇角,“主使心善,没有将他置之死地。”
段殊竹笑得光风霁月,难得有人说他心善,除了冷瑶那个小丫头也就是薛绾颜。
“可别这么早夸我,之所以给他留条路,也是为了昭仪而已。”他淡然又轻轻地说,眸子里生起光华潋滟,好似把窗外被大雨驱逐的月光都偷了进来,很亲昵,亲昵里又有无边的距离,薛绾颜低下头。
她真不敢看他,只能用耳朵听。
“一来这件事闹出来对昭仪名誉不好,宫里是非多,白的都能传成黑的。再者封穗康与你到底是年少相识,恐怕昭仪也不会那么狠心。你看我不是猜对啦,昭仪果然还惦记呢。”
语气轻松,又像是调笑又像是试探。
薛绾颜是心软,但对封穗康并没有别的情愫,连忙解释:“大人误会啦,我与封穗康早就毫无瓜葛,现在更是只有恨意,不过是年轻的时候有几次交集,看在故人的份上问问吧。”
故人,年少时刻,是啊!心思纯净时记住的人,谁不是难以忘怀。他自己也一样,只是他的年少被突然砍掉一截,后面续上的是段泽兰!
天下那么多姓,偏偏要姓段,说不定小丫头还叫过“段哥哥!”呢,他想到这里,心口堵得难受。
还好现在改姓苏啦,他给人家越性子改姓,就是为了避免小丫头哪天顺口叫对方段哥哥,那他把他五马分尺的心情都有。
他还想多做几年心善温软,清风明月般的好兄长,残暴的事情要少做,尤其是小丫头跟前之人。
沉默,对方收回目光,却没有搭话。
薛绾颜才觉察出段大主使今晚有心事,虽然也看不出倪端,但总觉得他说的是自己与封穗康,实际上却有别的心思。
心里愈发拿不准,抬头又瞧见段殊竹眸子里情丝涌动,更加诧异。
很明显不是因为自己,那又是为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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