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夜晚,虫鸣声四起,一轮明月悬在空中,夜晚竟如白昼。

    冷瑶止不住往后退,哆哆嗦嗦来到屋外,院子里仍有梨花香气弥漫,她害怕地到处张望,却见不到一个侍女。

    心口狂跳,呼吸急促,小丫头摸不准自己的心思,悲伤之余是不是也有点庆幸,周围没有人,那哥哥便不会被怀疑。

    可是薛婉颜——死了!

    她的心又陡然骤紧,即使刚才没有听清里面的谈话,也感受到对方语气哀怨,要说与哥哥毫无关系,冷瑶不傻,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段殊竹没有冲出来,他有足够的冷静,知道自己目前该如何应对,宠妃服毒并不是可以大张旗鼓说出去的事,即便是突发也不成。

    索性先唤来随从,吩咐去请御医来瞧,把薛婉颜放入床榻,用帕子替她擦净双颊。

    眼前的女子面色温柔,苍白脸上还有泪珠盈动,就像仍旧活着般,似乎马上就要醒来,轻轻说一句:“主使,你来了。”

    矜贵优雅的举止,倾国倾城容貌,高高在上的昭仪却总是对自己低眉顺眼,小心翼翼。

    为何如此,他心里怎会不知。

    可惜自己是没了心之人,哪里会有半分情意。

    手指抖了抖,将沾上鲜血的帕子收入怀中,这才发现上面绣满一棵棵临风而立的翠竹,几乎覆盖大半丝帕。

    竹本翠色,此时被鲜血浸染,真就成了自己的名字——殊竹。

    他想起薛婉颜提到的《殊竹图》。

    床榻里侧,正静静地放着一卷画轴,他随手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无数枝鲜红竹子,在娟黄的画纸上肆意生长。

    鼻尖萦绕起浓郁的梨花香气,不是来自于窗外,他把画放到鼻尖,原来是画上的留香。

    有人日夜拥画入怀,常年累月便融进了主人体香。

    薛婉颜的梨花香。

    又痴又傻,他的眼尾动了动。

    万种情丝会生出多少恨意与不甘,段殊竹心里有数,想到冷瑶方才的神色,明白事情绝对不会如此简单。

    他如今已不再是往日毫无弱点的冷血主使,自从冷瑶回到身边,对小丫头的宠爱人尽皆知,越爱越是致命,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段殊竹并没有等御医,而是让玖儿叫胡掌事来交待一番,依旧是冷淡至极的音色:“薛昭仪素来有心症,今日操劳过度才会如此,可听明白了?”

    胡肆维吓得不敢吭声,连忙点头。

    段殊竹抬眼一笑,“胡掌事,外面的仆人如何处置,不用我教吧。”

    “是。”声音都在发着抖,寻思难道要杀光的意思。

    段殊竹站起身,轻声附耳却是震慑力十足,“记得——我没来过。”

    胡肆维立刻扑倒在地,“奴没有见过您老人家。”

    不一会儿,就听见这位祖宗离开的脚步,胡掌事长出口气,用袖口擦去额头冷汗。

    盛夏之夜,身体竟寒如冷冰。

    枢密院的活儿,真不好干啊。

    段殊竹带上玖儿,直接来到三清殿。

    玖儿谦卑地躬身,手中点盏琉璃花灯,抬眼偷瞄,看着素来无所顾忌的主使顿在门口,神色踌躇,风吹过宽大袖袍,一丝凉意从手腕蔓延全身。

    小太监心里也怕得很,昭仪身边的伺诗与自己情意不浅,若是胡掌事真的下死手——心里忽地一阵绞痛。

    忍不住叹息几下。

    段殊竹垂下眸子,凌厉的目光落到玖儿身上,唇角轻牵,问:“玖儿,你觉得我该如何给瑶瑶解释?是实话实说或者干脆瞒住,省得她胡思乱想。”

    小太监愣住,这种话岂是他可以猜度。

    “主……主使,奴愚笨,连个话都不会说,哪里还懂这些呐。”

    乌黑发上的纱帽一颤一颤,吓得心肝乱跳。

    惹得段殊竹又是阵冷笑,慢慢消散在夜色里,那冷淡也像袭上身,他的心里生出寒意。

    今夜之后,怕是要与小丫头疏远了。

    只是想想就掏心挠肺,面色如水平静,内里波涛汹涌。

    他挪挪步子,又很快收回来,半晌将身上的紫貂半臂脱下,道:“你去吧,把这个给她,说后半夜冷。”

    玖儿哦了声,接过来。

    谁家大晚上还穿着半臂转悠不成,再说男子与女子的裁剪也不一样啊!但小太监不敢问,只能领命。

    其实送的物件有什么重要,只需是他段殊竹随身之物,瑶瑶若留下,就证明还有回旋余地,他很了解小丫头脾气,任何情绪都藏不住,不会违心做事。

    若是不——段殊竹打个冷颤,生平第一次觉得胆怯。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玖儿就原路返回,他远远地瞧着自己的紫貂半臂被恭敬地捧在手心。

    果然如此。

    她推了出来。

    玖儿机灵,晓得自己差事没办好,先换了副服帖笑脸,跪下将半臂呈给主使,低声道:“冷娘子说啦,夏日的晚上也寒,主使还是要穿厚点,万一着凉可不好,她心里明白。”

    后面这半句可是小太监自己加上的,实际上冷瑶惊魂未定,只是习惯性地觉得外面太冷,段殊竹的身体并不强健,许是之前在掖庭受了罪,一吹风便膝下酸疼。

    次次都要用烧热的汤婆子暖着才行,她心疼他,就像刻在骨子里,但由于内心的恐惧聚着,说不出亲昵之话。

    明白——明白什么?段殊竹并没有碰自己的半臂,又兀自站了会儿,才带着玖儿离开。

    殿内的冷瑶一夜噩梦,她也想找哥哥问清楚,可是又害怕知道实情,还不如稀里糊涂得好,就等着天一亮,阳光重新照上三清殿的屋脊,可能一切都会过去。

    接着又是崭新的一天,但薛婉颜却再也看不到。

    寻思着眼泪就沾湿枕畔,这还是她第一次瞧见活生生的人就那样没了命,心里翻江倒海,至少——不要和哥哥有关系。

    自欺欺人也罢,她年纪终归还小,若是别人说无关,也是愿意信的。

    可是人家却不想再骗她了!

    段殊竹靠在床榻边,一盏烛火缓缓地燃着,落到俊美轻蹙眉宇间,屋里熏着冷瑶最喜欢的百花染,枕边还留着那夜小丫头撒娇不走,无意飘下的几根青丝。

    他舍不得她的一切,不让仆人来碰。

    等到天光大亮,薛婉颜之死必会牵扯出别的事来,多年的朝堂争斗让年轻主使异常敏感,但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万般情形自己都能应付,只怕牵扯到冷瑶。

    段殊竹叹口气,他是想护住她一辈子不长大,就围在身边嬉嬉闹闹最好,但宫中风云诡谲,知道得太少不容易应对,瑶瑶是很聪明的,有些事该挑明了讲。

    好比自己与她的身世之谜。

    不是兄妹!如今段殊竹手上有了更多的证据,对这件事无比确定。

    他的心荡起微波,只是想了想便心潮澎湃,隐隐的快乐布满全身,细细密密不明白自己意欲何为。

    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欢喜从心中泛滥成灾,冷静自持地琢磨朝堂之事半天,居然还不如这一点让人心魂飘摇。

    他必须告诉她,就在明日吧,把瑶瑶带来印月亭,望着一池春水,听锁春苑荡来悠歌,可能太仓促,毕竟才发生这么大的事,薛婉颜的死来得突然,打乱了原本想要循序渐进,慢慢转变与小丫头关系的想法。

    现在他是迫不及待了。

    冷瑶去宫中也有段日子,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煎熬日夜侵占,一旦尝到了温柔甜蜜便回不到过去,再心如死灰之人也一样。

    想听她叫“段哥哥!”而不是“哥哥。”

    那个从十岁起就触动心头的小姑娘,长大了。

    身姿妖娆,盈盈细腰,原先只是欣赏她的美,如今换了身份,瞬间长出别的思绪,枝枝蔓蔓。

    他闭上眼,轻牵唇角,嘲笑大概是发了疯,如今还不知道小丫头多怕自己呢。

    一夜思绪万千,待到清晨露水打湿纱窗,迷糊中耳边传来玖儿的声音:“主使,不好啦,宫里来了人。”

    段殊竹翻个身,懒懒地问:“谁?”

    小太监跪在帐下,又凑近几步,道:“从陛下宣德殿来,说是李公公派的人。”

    无非是皇帝召他进宫,商议如何处理昭仪之事,段殊竹又闭上眼眯一会儿,才起身下床。

    哪知来人已经等不及跑到后院,急急地敲门,“主使,小的冒死叨扰,实在是事出有因,陛下想让主使进宫,一来为了昭仪之事,还有另一件……要给冷娘子赐婚,旨意已经拟好,直接交到尚书房。”

    玖儿正趴在地上伺候穿鞋,听闻也是手腕一哆嗦,抬眼再瞧段殊竹的眸子,可谓乌云压顶,幽暗灼热的目光落下,他觉得自己都要被焚烧。

    哪个不好,偏是这档子事!就算异族打到长安,都不及此事让主使动怒。

    段殊竹一字不言,越过枢密院直接将旨意拿到尚书房,陛下的用意很明显,就是告诉自己,这门亲事动不了。

    总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皇帝,到底君心难测啊!

    传话的小太监进了屋,段殊竹冷冷地问:“赐给哪家?”

    “倒也不是别人,新上任的翰林供奉,苏泽兰。”

    他就知道那人是个祸害,从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名字,就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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