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大概落入水中,激荡起一池涟漪,天空响起惊雷,那是盛夏的暴雨。

    总是突然而来,瞬间便走,没有踪迹可寻。

    仿若段殊竹此时心情,刚被倾盆大雨冲击过的寒冷入骨。

    要回流云观,不如说是想离开长安,或许担心钟意苏泽兰自己会难过,更有可能是害怕他会杀了他,一干二净。

    杀了苏泽兰!并非不可以——就算是同母异父的亲弟弟又如何,难道两人之间还有一丝兄弟之情吗!

    段殊竹的眸子越来越冷,碾碎了千年冰川,让冷瑶浑身每一寸肌肤都颤栗。

    他压了过来,反手就把小丫头禁锢在身下,修长的手指攥得冷瑶细腕生疼,附耳低吟:“瑶瑶,你说——这天下是不是哥哥最重要!”

    小丫头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得害怕,想要逃离。她方才意识到最爱的段哥哥,早就不是往日的温润少年。

    天不知何时就亮了,离指婚的日子还有三天。

    枢密院里没有丝毫喜气,谁都知道主使心情不悦,就连陛下赏赐的嫁妆都尽数丢在前堂,无人敢去打理。

    而冷瑶更是连婚衣都没有裁制。

    皇帝近日旧伤复发,传闻已经卧床不起,宫中马上就要改朝换代。

    棠烨朝从朝堂到市井,都在惴惴不安。

    因此到了大喜之日,新郎官腾然被大理寺的人羁押,也便不足为奇。

    昏惨惨的牢房,灰暗潮湿,仿佛永远都没有阳光能照进来,几盏忽明忽灭的长明灯燃着,看上去奄奄一息。

    一身新郎红服的苏泽兰坐在张草席上,面色平静,无悲无喜,他早料到有今日,毕竟以自己的力量怎么能够与枢密院为敌。

    手脚的镣铐冷岑岑地发着寒光,段殊竹给他按的罪名是杀死封穗康,借着对方的信物要挟薛昭仪,害得昭仪羞愤而死。

    不顾人伦,贪财好色,自己竟一夜之间全占了。

    他冷笑,晓得无法翻案,枢密院想找个人作证太容易,何况那日确实见过封穗康。

    可是他好奇,好奇段殊竹会不会真杀了自己,既然监视到以往种种,大概也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了吧。

    亲兄弟啊!

    兀自寻思,猛地听到寂静的牢房里想起脚步,抬起头,一盏花灯闯入眼帘,来者紫衣锦袍,华贵异常,身边还颤巍巍地跟着个小太监,那是段殊竹。

    该来的总是要来。

    他身长玉立,他端坐如松,目光交汇,心照不宣。

    亲兄弟——多么令人难以置信。

    苏泽兰冷笑,姿态戏谑,“主使是来看望本来的妹夫吗?或者——想瞧瞧亲弟弟?”

    段殊竹神色冷漠,并不吭声。

    他其实并不明白为何而来,大概好奇这个弟弟有什么魅力,占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让小丫头那样在意。

    当得知对方入狱后,居然哭着求自己饶苏泽兰一命。

    他越发恨他了!

    对方赤/裸/裸地感受到这种仇恨,大笑不止,真痛快啊!这才是他要的结果,就是想让段家人痛苦,包括所谓的兄长。

    要不是当年母亲的贴身侍女找到他,说明实情,他兴许还傻乎乎地活着。

    世道人心太没有道理了!段家明明靠的是柳家,却恩将仇报,害了对方一族,自己才是相爱而出生的孩子,竟要颠沛流离,而对面人,母亲被强迫才有的东西——堂而皇之作为长子继承家业,即便后来段家被抄,可又如何!

    段殊竹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倾朝权宦。

    他的恨,总也没完了。

    还好,遇见冷瑶,方才明白段殊竹的弱点。

    苏泽兰神色自若,甚至称得上喜在眉梢,慢条斯理地:“段主使,你为何不杀我?”不等对方回答,便接着道:“恐怕是因为瑶瑶吧,你杀了我,她迟早会知道,就会明白你是如何冷血,连亲弟弟也不放过!可是即便你不杀我,她也不见得还能接受你,冷瑶心底纯净,从小养在道观,弟弟劝你一句话,我们这种脏到骨子里的人,还是死心吧。”

    边说边狂妄地笑,笑声似乎要穿透牢房的铜墙铁壁,刺痛段殊竹的耳膜。

    他突然意识到这位好弟弟,原本就是不想活的,只要能让自己痛苦,哪怕搭上命也在所不惜。

    段殊竹猛地伸出手,直接掐向苏泽兰的脖颈,指环扣在对方的要害,划出道道血痕,若是这会儿解决了他,倒是方便。

    “主使,主使……”玖儿扑通跪下,皇帝毕竟还有口气,万一闹出事来不好办,“三思啊!”

    对方却不予理会,手上的劲越来越狠,泽兰呼吸凌乱,唇色发青,眼见着就要断气,忽地外面冲进来神色仓惶的胡掌事,趴在地上,大声喊叫:“主使……陛下,薨了!”

    段殊竹方才回过神,撤手,匆匆赶回宫内。

    满朝文武,后宫嫔妃跪满一地,皇帝临终前只吩咐两件事,一来下旨薛婉颜的小皇子继承皇位,由皇后抚养,枢密院主使段殊竹与另两位清明一派的元老辅政,而原本的太子则封为镇南王爷。二来赐给最喜爱的茜雪公主一纸诏书,无论公主以后犯何罪,除非谋反,否则一律免死。

    举国哀痛,然朝代更替从来都是旧人走,新皇立,国不可一日无君,小皇子年幼无知,皇后并无外戚,这天下实则在段殊竹手上。

    可段大主使满面凝重,世人都议论他果然深藏不漏,办事从不喜形于色,却不知段殊竹的内心真无半点波澜。

    他的心思全在府中,不知该如何面对。

    段殊竹还不知道,就在自己动身去监狱之后,一顶轿子已将冷瑶抬出长安城,那是玄静子仙姑亲自到弥留之际的陛下前,讨得随意出入的金牌,接出小丫头。

    玄静子仙姑德高望重,冷瑶又从小由她养大,段殊竹也无可奈何。

    九华山,流云观。

    仙姑将连夫人当年留下的信转给冷瑶,温柔地说:“妙语,其实有许多事,师傅也是才弄明白,不妨与你直说,前朝枢密院主使李文慕是我的亲弟弟,他与段夫人的一段情我非常清楚,几次劝他悬崖勒马无果,唉!而那位苏泽兰,哦——也就是段泽兰,自从被连夫人送走后,也是由我收养,可是他不知如何知道陈年往事,竟私自离开,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变成苏泽兰,与你相识。”

    玄静子仙姑语气平和,冷瑶才算弄明白整个事情的始末,既惊讶于苏泽兰心思深沉,也为段殊竹的身世惋惜,更没想到亲兄弟之间会斗得你死我活。

    “妙语,这次把你接回来,希望你能够安安静静地想明白,将来留在道观或是回到长安,师傅认为都可以。”

    “我——留下。”小丫头清澈的眸子尽是平静如水,坚定地回:“留下。”

    “留下为何?”仙姑问。

    “为——赎罪。”

    她咽下后半句话:为所爱之人赎罪。

    时光易逝,飞花逐流水。

    转眼三年已过。

    棠烨朝并没有由于帝王突然的驾崩而国运消沉,反而繁华如旧,民众的生活蒸蒸日上。

    本来国事一直都是枢密院在打理,如今又有清明一派的元老参与,愈发井井有条,只是朝臣们预料不到段殊竹居然会允许别人来分权,近些日子越来越深入简出。

    朝中并没有那位苏供奉的消息,只知道仍旧活着。

    太阳依旧升起,落下,日复一日,仿佛所有事都不曾发生过。

    又是一年春来早,杨柳依依花儿俏。

    流云观后面的小菜园子,一颗颗翠绿的白菜正长得好,几个小道姑笑嘻嘻地舀水浇着,不一会儿就互相玩耍起来。

    其中一个最小的跑得太欢,东倒西歪站不稳,哗啦一下子摔得满身泥,木桶也滚出老远去,忍不住咿咿呀呀地叫唤。

    忽地被人温柔地从身后搂住,小道姑扭过头,瞧见一张仙女般的脸,怯怯地:“妙语——师姐。”

    “又顽皮了吧,小心点。”

    谁都知道妙语师姐脾气最好,定不会告诉师傅,小道姑抹抹眼泪,听话地点头,同时也伸手环住对方的脖子,嗡声翁气地:“师姐,我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啊。”

    这小家伙最机灵,总是满肚子新鲜,冷瑶笑说:“好啊。”

    “昨日天气晴朗,午饭后我追一只野猫儿,不知不觉就下了山,你猜我瞧见什么东西!”煞有介事的模样实在逗人,睁着大眼睛道:“一片花树林,也不算是林子吧——就是好多,开在几户农家小院里,花儿特别好看,又小又粉嫩,还没开尽就特别美呢。”

    “兴许是别人种的,不稀奇吧。”

    小道姑摇摇头:“师姐,你别不信,肯定不是一般人家,我是去年来的观里,那会儿都没瞧见呢,你想啊,谁有那么大本事,能移栽一片花树来,对啦!”忽地想起来什么似地,拍起手来,险些从冷瑶怀里跌落,“那些小花儿像师姐的簪子,我以前偷偷瞧见过。”

    原来是樱花!冷瑶心尖一跳。

    面上仍挂着淡然的笑,先替小丫头弄干净,又催对方去吃早饭。

    她靠在菜园的栏杆上往外瞧,自己居住的小屋就在不远处,迎面有棵正在绽放的桃花树,随风飘扬,树枝上缀满的花骨朵含苞欲放,感叹又到了该做桃花养颜膏的时候。

    目光如水,挽住春光明媚,穿过层层密林,仿佛也看到了小丫头所说的那几间农舍,一片樱花灿烂。

    段殊竹搬来九华山两年有余,除非宫中有紧急奏折,否则不予理会。

    他已然放权,爱上种花浇树,闲时瞧着手心的红痣发呆。

    这一夜,春风十里,吹得窗外的樱花树影影绰绰,他在睡梦中似乎瞧见一朵朵樱花绽满枝头,竟是全都开了,甜香萦绕鼻尖不散,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些花儿却迎面而来,瞬间落了满身。

    他从不知道花儿也是有温度的,指尖全是柔软触感,浑身渐渐温热。

    春日夜晚寒凉,更贪恋这满怀温柔,让人恨不得揉碎了的花儿,忽地听见有人轻声喊:“哎呀,疼!段哥哥——”

    段殊竹猛地睁开眼,眸子迷离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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