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黑压压的天空仿佛随时会触到地面。
风乍起,檐下铃响,一声声砸在人的心上,直将人砸得头晕目眩。
少顷,一场滂沱大雨降临。
马车刚在公主府大门前停稳,布幔就被素手掀开,一道纤柔身影跌跌撞撞出了车厢。
锦杪环顾四周,觉得一切昏暗至极,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儿。
她直接跳下马车,脚下激起不小的水花,打湿了裙摆。周围人大惊失色,一声声殿下此起彼伏,锦杪浑然不在意,她将裙摆拎高一些,去踏地上的水,一下比一下使劲,好似这般做了,周遭的昏暗也会被她踩碎。
忽然,锦杪笑了,她看向撑伞的裴臻,压着声音,悄声道:“你说如果父皇知道他最疼爱的女儿差点被定北侯作践,他会如何?”
定北侯手握兵权,圣上很是忌惮。若是圣上知晓今日之事,想必不会对定北侯进行处置。
“殿下,当心着凉。”裴臻嗓音温和,他将伞朝锦杪那边又挪了挪,尽量不让雨水落在她身上。
圣上忌惮定北侯,锦杪又何尝不知?
正因如此,她才觉得可笑。旁人都道她是圣上最疼爱的女儿,可这算哪门子殊荣?
脚上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不小心踩到裙摆,锦杪身形一晃,翩然朝前倒去。
裴臻赶忙伸手将人揽入怀中,锦杪顺势靠在他的怀里,阖眸没什么力气地说道:“我不想走了,你抱我回去吧。”
裴臻看着怀中怀中死气沉沉的人,心上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痛。他快步往里走,一边让人去请太医,一边让人准备桃月的身后事。
听见桃月,锦杪慢慢恢复了几分意识,她嗫嚅道:“桃月没死…她只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自锦杪有记忆起,桃月就在她身边伺候。
除了母妃和小十五,锦杪最亲近的就是桃月,她们早已形同家人。
锦杪无法接受桃月永远离开了自己,她揪着裴臻的衣裳,眼泪簌簌地往下流,“你告诉我,桃月没死对不对?”
人死不会复生。
沉浸在这种虚幻当中,清醒后只会更加痛苦。
裴臻看着面前充满期盼的眼睛,狠下心戳破虚幻,“殿下,桃月不在了。”
“你骗人!”
锦杪哭得泪眼模糊,上气不接下气,喉间陡然涌上一阵腥甜,无止境的黑暗袭来,将她牢牢包裹。
裴臻挨了一脸温热,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了鲜红,他仿佛回到了裴家行刑的那七日,尽管没有亲眼目睹,但所见皆是血,整个人世间只余死寂。
此时此刻,他似乎又尝到了那种滋味。
怀中人了无生气地闭着眼睛,刺眼的鲜红在她苍白的脸上蜿蜒出一条条诡异的痕迹。
裴臻僵硬地低下头,用脸去感受怀中人微弱的鼻息,确定人还活着后,悬着的一颗心归位,脚下步伐朝着寝殿迈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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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孟阳跑得急,快到宣室殿的时候摔了一跤,冯总管听见动静从殿里边出来,狠狠剜了孟阳一眼,低声喝道:“你小子是嫌脖子上这玩意儿太重,想卸了是不是?”
孟阳急得满头汗,“干爹,是殿下出事了!公主府刚来人急匆匆请了太医回去!”
“这么大的事,你小子怎么不早说?”冯总管立时踹了孟阳一脚,转身就往宣室殿内疾走,这位小祖宗的事在圣上心里,可是远胜过那些边关急报。
圣上正在和邓巍商量领兵作战的事,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抬头皱眉,“何事?”
冯总管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扯着嗓子嚎:“皇上,琼阳公主出事了!”
圣上疲惫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怎么回事?”
一旁的邓巍短暂地皱了一下眉。
“奴才只知公主府很着急地请了太医回去。”冯总管跪伏在地,如实禀道。
圣上无心再议与西戎作战之事,撂下一句:“爱卿你自己看着办吧!”便大步流星离开了宣室殿,带上商节直奔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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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杪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几位太医试了很多法子也不能将人唤醒,他们都道这是伤心过度,不愿醒来面对现实。
轮到商节把完脉,她说:“殿下的情况确如各位太医所说。但依草民所见,其中还有毒发的原因。”
“继续说。”圣上心疼的目光穿过幔帐,落在那张惨白的容颜上。
于是商节又将此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圣上立马命冯总管去桃月身上取来解百毒的药,再以水冲泡一颗,喂锦杪服下。
约一盏茶过后,锦杪苏醒。几位太医上前为她把完脉,纷纷表示她现在已无大碍。
圣上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思命人去调查毒是从哪儿来的。
锦杪怎么也没想到让她中毒的东西竟然是自己一直在吃的药丸。
药丸是太医院按郑太医的药方制的。
之前她也请外边的郎中看过药方,确定了没有问题。
可现在,几位太医和商节都肯定药丸有毒。
圣上勃然大怒,要将郑太医开棺鞭尸。
“请父皇息怒!”锦杪忙不迭下床跪到地上,咚的一声,跪的结结实实,“郑太医照顾儿臣十六年,他若想害儿臣,完全可以趁儿臣还在襁褓中时动手,何必等到现在?这其中想必是有什么误会。”
郑太医绝不可能在她药里下毒,一则是郑太医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二则是她相信郑太医的为人。
此事只需略微一想就可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圣上沉思片刻,命冯总管传旨下去,彻查太医院。
锦杪轻呼一口气,稽首道:“父皇英明。”
圣上见锦杪气色渐好,遂不再多做停留,叮嘱了几句,便回了宫。
几位太医和商节也随之离开。
锦杪躺回床上,陷入深思。
之前一直是郑太医和李献春为她制药,二人出事后,为她制药的人就换成了其他太医,出于之前的信任,之后也就没怀疑。
郑太医和李献春的事出得蹊跷,现在看来,倒好像能解释得通了。
有人在针对她,这个人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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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接连下了好几日,天才放晴。
今天正好是十九公主嫁给淮阳侯的日子,锦杪入宫贺喜。
秋阑宫虽布置得喜气洋洋,但一丝喜气也无。
淮阳侯年过六十,正妻于上个月病逝,后院缺个主事的人,圣上念他劳苦功高,便将十九公主嫁给了他。
说句不好听的,这淮阳侯已经是一只脚迈进黄土的人了,谁会愿意嫁给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抛开年龄,淮阳侯也不是个良配,为人好色又暴虐,被他折腾死的女人不知有多少。
可赐婚是圣上的意思,谁也不敢说什么。
所以不只十九公主容色惨淡,在场的诸位公主脸色都不太好,都担心以后这样的事会落到自己头上。
难得大家聚在一起没什么话。
直到喜宴散场,大家离开秋阑宫,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十九要是六皇姐,父皇肯定不忍心”,才引得一众人打开话匣子。
锦杪没有搭理,她急着去陪母妃说话。
徐贵妃醒来已有三日,虽说人醒了过来,心智却如孩童一般。
同死亡和沉睡比起来,锦杪觉得现在已经很好了,而且商节说这个情况是可以治愈的。
她到的时候,芳岁嬷嬷正在给母妃念小十五从涪县寄回来的信,尽是些吃喝玩乐和俏皮话,听着就好笑。
锦杪想到小十五给她写的信,上面除了关心她的身体,就是诉苦,说他有多累,多难受,恨不能立马插上翅膀飞回帝京。
圣上让他跟着大臣出去学习,这是看重他。现在的日子虽然辛苦,但比之前在帝京逃课玩闹好了不知道多少。
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到了小十五这儿倒成了折磨。
小十五这算不算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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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琼阳宫待到宫门快下钥,锦杪才回公主府歇下。
夜里渴醒,锦杪习惯性地唤了一声桃月,待到一只骨节匀称的手挽起幔帐,她才想起桃月已经不在了,以手扶额靠在床头,接过裴臻递来的水喝下。
裴臻接过空碗就要退下,她将人叫住,“陪我说会儿话吧。”
锦杪坐在床上抱着自己,下颌抵在双膝间,如瀑的青丝散开,衬得白净的脸愈发娇小。她安安静静地透过窗户看外边,眸中满是黯淡和伤感,周身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孤独。
同前面几晚一样,裴臻坐到脚踏上,主动说起他觉得有趣的事,希望能从锦杪脸上看见笑容。
往常锦杪虽然不会笑,但偶尔会回应一句,可今晚,一句也没有。
裴臻觉得不对劲,担心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锦杪摇摇头,声音闷闷的,“我没事,就是突然觉得帝京像一个吃人的怪物。”
郑太医没了。
李献春毁了。
桃月也没了。
母妃成了个孩子。
而她自己,想想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这个地方,她如今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可她没法像以前一样到外面游山玩水,因为母妃病了,她放心不下。
打开了话匣子,锦杪慢慢也就话多了起来,压在心里的情绪不知不觉全倒了出来,眼圈红红的,声音带了哭腔。
裴臻静静听着,少女伤心至绝望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抹去小脸上的眼泪。
“殿下不是一个人,殿下还有奴才。”
锦杪缓缓垂下眼帘,对上一双含着心疼的桃花眼,她淡淡开口,“如果你没有贱籍,也不是我的奴才,还会留下吗?”
裴臻犹豫了。
锦杪回头继续看着窗外,“我困了,你退下吧。”
裴臻薄唇微抿,垂下眼帘,“殿下当心着凉,奴才告退。”
当寝殿的两扇门合上,锦杪轻笑一声。
日子再怎么无法忍受,她也得过,只有过下去了,才有希望逃离这样的日子。
最不该做的,就是对别人抱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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