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落山,风就随着夜色一起来了,京州的百姓们,白天嫌太阳大,晚上嫌屋里憋闷,早早吃过晚饭,天一擦黑,就携亲携友一起上街纳凉。夜里的青龙街,比白日里更为喧嚣热闹。

    街头一名异域装扮的男子在表演蛇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着,小孩子们又兴奋又害怕,有的骑在父亲脖子上,有的被母亲抱在怀里,乐声一起,孩子们啪啪鼓掌,一条青花白蟒从篮子中冒出头来,越升越高,随乐声摆动着肥硕的身躯。蛇戏在京州不罕见,但这么粗的蟒蛇还是第一次见到,围观人群被吓得朝后退了几步,只留一个摇着折扇的华服少年站在原地。

    “公子,咱们也站远点儿吧!”白衣小厮脸色惨白,死死抓着华服少年的胳膊。

    白蟒嘶嘶吐着蛇信,华服少年无视小厮的害怕,笑着问道,“春信,你说这条和家里的小花比起来,谁更好看?”

    人群里有几个少女被华服少年的笑容勾得魂不守舍,头挨头凑一起窃窃私语。

    春信想起主子养在家里的那条大花蟒,手臂上翻出鸡皮疙瘩来,顶着一张苦瓜脸道,“公子,走了吧,春信求你了。”

    华服少年笑道,“特地给你留了个给小花喂饭的差使,你不肯接。当初若是接了,这会儿也该培养出感情来了。”

    春信反驳,“公子别欺负春信没读过书,蛇是冷血动物,不可能培养出感情来的。”

    华服少年从钱袋里掏出一枚银裸子丢到地上的铜盘里,“小白舞跳的不错,待会儿回去了记得赏人家一顿好的。”

    蛇倌连声应下,双手合十表示感谢。

    华服少年一转身,几张丝绢砸到他胸前,从空气中曳过一行浓郁的脂粉香。他俨然已经对这种情形司空见惯,勾起桃花眼,对那几个害羞的少女微微一笑,“不知在下可否有幸邀几位姑娘一同游衢河?”

    几个姑娘纷纷羞红了脸,心里都想应和,又被矜持所绊,其中有个姑娘嘤咛一声转身,羞着跑开,剩下几个姑娘最后看了眼华服少年,恋恋不舍得离开了。

    人群中有几个少妇也被华服少年的容色勾得心痒难耐,一个俏寡妇推开少妇群,大胆示爱,“公子,妾身也想同你一起游衢河。”

    几个少妇碍着身份不敢开口,竟被这么一个寡妇占了机会,绞着帕子,酸道,“丈夫才死了多久,就公然在街上勾起男人了,真不要脸!”

    俏寡妇性子烈,忍不了这口气,嘴里叫着“我撕烂你这张嘴”,冲过去就要打方才嘲讽她的少妇,剩下几个少妇见同伴受欺负,不甘示弱,把俏寡妇围在中间,你抓我头发,我扯你头花,闹得不可开交。

    “公然聚众斗殴,你们可知要被判几年?”一道冷冷的女声突然间插进来。

    少妇们和俏寡妇停下来,几人的惨状令人不忍直视——有的头发被抓乱了,有的脖子上被抓见血了,有的衣袖被扯破了。俏寡妇余怒未消,捂着被扯破的襟口,对着来人不客气嚷道,“你谁啊?”

    绯衣少女亮出腰牌,“三官堂盛疏。”

    几人都没料到来得竟然真的是个当官的,架也不打了,互相又骂了几句,装下一肚子气走了。

    盛疏收起腰牌,“这位公子,随我走一趟吧!”

    华服少年笑笑,“敢问这位官爷,在下所犯何事?”

    盛疏懒洋洋抬起眼皮,“不守男德,恃靓行凶。”

    “冤枉!我可什么都没做!”华服少年一脸无辜。

    盛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道,“你什么都没做?”

    华服少年举手投降,“只是笑了笑,这也犯法?”

    春信见围观人对着两人指指点点,忙伸手去抢自家主子的衣领,“盛小姐”三个字刚出口,就被怒目金刚怼了回去,春信反应快,立刻换称呼,“盛大人,公子有罪,您就抓回三官堂慢慢审,现在好多人在看呢!”

    盛疏这才收了手,华服少年慢条斯理地捋着衣领上的褶子,“即便我有罪,也不至于去三官堂吧?”

    盛疏回头瞪了围观的人两眼,一把拽住少年的腰带,将他拖出人群。

    两人带着春信走远,白蟒已经回到大圆篓里,蛇倌弯腰收拾行头,容琰和韩东来到他面前,韩东问道,“蛇戏没演多久,先生就要收摊回家了吗?”

    蛇倌回过头来,笑得和气,“蛇太壮,把客人都吓跑啦,今天是挣不到钱了。”

    这时候容琰也搭进话头,“蛇戏表演里这样粗的蟒的确少见,先生为何不训体格偏小一些的蛇?”

    “公子有所不知,蛇越小越精,反而越难训,像金花蟒这个品种,个头大是大,但它蠢,给两只田鼠就能训得服服帖帖的,这蛇的乐感还好。”蛇倌说着,正要给大圆篓上锁,忽听见哐当一声,一锭金子砸在铜盘里。

    蛇倌挑高眉毛,“这……”

    “我天生胆大,不怕这白蟒,烦劳再表演一次给我看,就吹刚才那支曲子。”容琰深黑色的眼珠里倒映出不远处的一盏灯火,他的脸上永远扣了一副温润如玉的面具。

    为难的神色从蛇倌脸上一闪而过,支吾着“诶”了两声,重新打开大圆篓,从腰上解下短笛,比寻常的短笛更细更短,小指粗细,巴掌长短。

    吹的还是方才那段乐曲,吹了一小段大白蟒才从圆篓中慢悠悠伸出头来,随着笛声晃荡两下直接罢工不干,重新钻回圆篓里。蛇倌显得有些尴尬,笛声没停,轻轻踢了下圆篓,大白蟒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蛇倌只好停下吹奏,眼睛贪婪得盯着圆盘里那一锭金子看,赔笑道,“这蛇就是懒,只表演了一半儿,不好收公子这么多钱,要不公子把金子收回去,随便打发几枚铜钱就是了。”

    容琰轻笑,“罢了!好歹还舞了两下,金子你拿着吧!”

    蛇倌连忙双手合十,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往前走一里,一个包着小头巾的少妇支摊卖各类果脯,旁边约是她丈夫,卖砂糖冰雪,容琰要了两碗,又让妇人装了一包杏脯,就在小木桌旁坐了,容琰对韩东道,“明日你去一趟三元斋,各色糕点都买一盒,包好了送到屠府去。”

    韩东讶异,“每一样都要?”

    “每一样都要!”容琰舀一勺砂糖冰雪,凉意入喉,顿觉清爽了不少。

    两人回到王府,撞见北胜王从马车上下来,老远就闻到酒气熏天。容跃两颊驼红,要副将搀着才勉强能够站稳,朦朦胧胧见阶下立了个人,打了个酒嗝,偏着脑袋眯眼看,“这人谁啊?咋长得这么像我儿子。”

    容琰多看他一眼都懒得。

    副将心想"这才是,醉得连自家儿子都不认得了",嘴上苦笑道,“王爷,那可不就是世子嘛!”

    “呀!”容跃吃惊得捂了下嘴,“我儿子咋长这么高了?”

    容琰实在不想自家老爹在门口继续丢人现眼,命韩东把管家叫出来,把人扶进去。老的小的这么晚了都不见回,管家早等得心急火燎,门房一来报,就迫不及待上门口来照应。

    “老爷,咋就喝得这么多啊!”管家慌忙上前和副将一左一右搀扶着容跃。

    副将见容家小公子脸都绿了,呵呵傻笑两声,抠着后脑勺,“世子,今晚怨不得王爷,陛下兴致高,这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喝不行,您多担待。”

    容琰皮笑肉不笑,“陈将军言重了,天色太晚,就不留陈将军喝茶了,陈东,备车送陈将军回府。”

    陈将军得了台阶立马就下,指着容跃下来的那辆马车,傻笑着抱拳,“不劳烦不劳烦,这辆就行,恐家中母夜叉使气,就此告辞。”

    容琰周到回礼,“将军慢走!”

    和陈将军客套的功夫,容跃已经被扶回府里,见容琰不进来,在前庭发起酒疯,吵着要见儿子。容琰一进门,就挨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容跃抱着儿子,哭得稀里哗啦,“儿啊!爹才多久没见你,你就长这么高了!”

    容琰被他抱得喘气都难,忍耐得闭了闭眼,“来两个人,把王爷架开。”

    管家和韩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动手照容琰的话做。容跃胃里翻江倒海,嚷嚷着想吐,容琰俊脸吓得惨白,恶狠狠道,“你敢吐……”

    话还没说完,肩膀上传来一阵温热,浓郁的酸腐气直往容琰鼻腔里钻。管家和韩东难以直视这个画面,同时抬起手掩住侧脸。

    容琰忍得拳头都攥紧了,也没忍心把自家老爹给推开,高声呵斥杵在一旁的两人,“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王爷扶进去。”

    容跃哭闹着不肯走,一心一意找儿子,王府巡逻的守卫正准备换岗,就被韩东抓了壮丁,“你们两个过来搭把手。”

    四人齐心协力,终于将容跃弄进了卧房。容琰站在一堆呕吐物旁,脸黑得不能再黑,韩东帮忙把王爷扶进去后,连忙出来安抚小主子,“属下已经叫人去备热水了,世子不如先回房把衣服换了!”

    容琰手渐渐放松开来,大步流星向着卧房方向走去,韩东一声不吭得跟着,容琰一脚踢开房门,生怕衣服上的味道污染寝房,站门口就把外衫脱了丢得老远。

    韩东这时候不敢惹这位爷,借口去伙房看水要溜,刚转身就被容琰叫住,“让厨房煮一锅醒酒汤,再烫壶热茶备着,李管家年纪大了,让金宣过来守着王爷。”

    “是!属下这就去办。”说着,逃难似得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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