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在外办案, 所听所闻大多是江湖事,对晏游不说书一事是回京后才知晓。
盛夏炎热,他虽然曾想过晏游会暂停说书,却没想过晏游直接不干了。
“至少今年内是不会再说书了, ”晏游在躺椅上摇摇晃晃, 悠哉地说, “不过你不用难过,我和皓烟书坊的掌柜合作,把故事整理成册,印刷出书啦。”
冷血:并没有难过。
晏游两次出书都有连冷血的份一起送给追命,冷血回到神侯府,夜深人静时翻开晏游的书, 看见一个显眼的签名。
第一本还是签名, 第二本就变成了有晏游名字的印章。
竟然进步了。
冷血:……
听说世叔手里也有晏游的书,总不至于连世叔的树上都有晏游的痕迹吧……
“有。”
第二天,面对冷血的疑问,追命毫不犹豫地回答:“据说只有我们五个的书有晏游的签名——偷偷告诉你, 小侯爷每次都买了二十本书,但晏游连一本签名的书都没送他。”
冷血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在汴京的这两个月,晏游被太平王府请去说书, 神通侯也去买晏游的书——
他离京之前晏游有这么受欢迎么?
追命道:“陛下也有看晏游的书呢, 他大概算陛一定会得意忘形的。”
冷血赞同地点头。
汴京每日都在变化, 但放眼望去, 又似乎毫无改变。一成不变的景色, 人来人往的街道, 冷血入神侯府以来每天都在看。
追命将近两个月的事告诉他,比如从洛阳来的发明家步明灯,以及步明灯收养的小孩顾惜朝。
顾惜朝如今在韦先生门下学习,是韦空帷的学生。
韦空帷曾经教授冷血知识,只是分别的那日并不太美好——韦空帷不能让冷血明白读书的好处,冷血也不理解读书有哪里好,最终韦空帷主动请辞。
话虽如此,冷血对所有教导他的人都抱有敬意,并非讨厌韦空帷,只是观念难以契合。
回京后不久,冷血提着礼物去城郊拜访韦空帷,却在韦家的院子里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靠近篱笆的一角,三个人影围在一起低语。
“这是一只鸟——”
袖子扎起,穿着简便的劲装,晏游右手举起一只泥巴捏成的鸟,另一只手举起一坨泥巴,问道:“那这是什么?”
韦恒光举手:“是小狗!”
晏游:“错!是小狼!”
“……。”
顾惜朝忍住了想要说些什么的冲动。
冷血:“…………”
为什么晏游会在这里?
晏游早就注意到他,等冷血走进院子,举着脏兮兮的手向他逼近,笑意盈盈:“小冷,又见面了——”
冷血躲开:“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晏游沾满泥巴的手指上上下下地舞动,他道:“我和步明灯是朋友,来替他看看小顾。”
顾惜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和晏游十分熟悉的少年,无鞘剑,“小冷”,碧眼,气势凛然,应当是他没有见过的神侯府四捕头冷血。
韦恒光举着脏兮兮的手扑了过去:“冷血哥哥!”
晏游起哄,举着手再次上前:“小冷弟弟!”
冷血:“——离我远点!”
韦空帷在书房里看书,院子里吵吵闹闹他听得一清二楚,大致能听出冷血也来了,额角一抽一抽的,更疼了。
不是愤怒,不是讨厌。
是太心累了。
针对晏游。
晏游——自称是步明灯朋友——但除此之外他也是名噪一时的樊楼小晏。
韦空帷为人古板严谨,对说书之流隐隐不屑一顾,读圣贤书,立君子品,做有德人,从那些娱乐书中能学到什么?
然而晏游登门拜访时带了自己的书作为礼物。
韦恒光不喜学习,偶然间看到顾惜朝放在枕头下的书,生出兴致,竟然开始对学习有兴趣了。
晏游本人带来了第二本,纵使韦空帷对他如何不喜,韦恒光和顾惜朝却十分欢迎他。
他们甚至都开始玩泥巴……!
韦空帷每每看到树下专门的玩泥巴区域都很头痛,原本韦恒光只是偶尔玩泥巴,顾惜朝从来不碰,但晏游来了后,他们不止玩泥巴,还上山爬树下河摸鱼,什么都做尽了。
韦空帷叹了口气,没有等冷血来书屋,主动出门去了前院。
站在屋檐下望过去,韦恒光毫不留情地一爪子拽住冷血的衣角,傻兮兮地一笑。
冷血:“……”
他默然,看向晏游。
晏游正轻皱着眉扣手上半干不湿的泥巴,察觉到冷血的视线,抬眼看了片刻,不可思议道:“难道你想要我也上手吗?”
冷血:“不是。”
晏游:“我想也是。”
冷血一梗,道:“你除了玩泥巴就没有别的能带他们做的事了吗?”
晏游歪头想了想,表情忽然一变:“你嫌我幼稚?”
冷血点头:“是。”
晏游一拳头挥了过去,呼哈两下都挥空,严肃道:“你侮辱了我,罚你今后不准听我讲的故事。”
冷血漠然:“哦。”
顾惜朝提着半桶水走过来,招呼道:“你们来洗手吧。”
晏游回头,和步恒光一起凑在水桶旁净手。
冷血看看顾惜朝,又看看水桶旁的一大一小,晏游笑着向顾惜朝道歉,没有半分羞赧,冷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得一言难尽。
韦空帷看完全程,看晏游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冷血也交到朋友了呢……
韦空帷不是多话的人,即使曾经和冷血朝夕相处四年之久,期间两人之间的话题也只与学业有关。
冷血上门拜访,心意送到,除了给韦空帷的礼物,还有给顾惜朝的见面礼。
毕竟是在同一位先生门下学习,即使冷血不承认自己是韦空帷的学生,但两人之间也有教导之谊,所以冷血上门拜访也有恭贺韦空帷收学生这一原因。
顾惜朝受宠若惊,郑重其事地道谢:“多谢冷血捕头。”
冷血点点头。
神侯府里的其他人都夸过顾惜朝,所以他未见顾惜朝之前便对他很有好感了。
顾惜朝眼底有不服输的野心,而冷血喜欢不服输的人。
韦空帷知道他在这里有些多余,两个年轻人都明显拘谨了很多,他便带韦恒光和顾惜朝到书房习字。
顾惜朝早早完成了今天的作业,现在要看的书是额外加的任务,只有韦恒光静不下心,字写得像狗爬,练字的纸像画失败了的水墨画。
冷血今日有假,两人一合计,决定去酒楼吃顿饭。
晏游是乘着驴车来城郊的,在驴车前晏游拾起绳子,塞到冷血手里,笑容爽朗:“多谢小冷捕头。”
冷血:“……”
驴车慢悠悠地走,冷血握着绳子坐在车头,晏游舒舒服服地躺在车板上。
他伸出五指,透过指尖缝隙看天,天边风轻云淡,碧空如洗,一只飞鸟振翅掠过,化为余光中的一道黑影。
晏游忽然感慨:“能让大名鼎鼎的冷血捕头替我驾车,我真厉害。”
冷血充满疑问地重复:“你厉害?”
晏游从善如流:“你人好。”
冷血握着缰绳,也有些恍惚,和晏游在一块总会不自觉地悠闲下来,他从不停歇,练剑破案,伸张正义,惩奸除恶。
在晏游身边,仿佛位于另一个世界,有时候甚至很难跟上他的想法。
冷血问道:“你既然不说书,之后还有别的打算吗?我记得你刚遇见我时说会变得家财万贯,只凭写书的钱似乎变不成富翁。”
晏游道:“我家财万贯的本钱被你拿走了——所以我放弃了。毕竟我现在有屋有钱,什么都不愁啊。”
他翘起二郎腿,双臂摊开,语气闲适:“汴京很大,总能遇见一些有趣的事和人的。话说小冷捕头,你不说说你在外面遇见了什么事吗?给我些灵感呗。”
冷血便同他说起在外办案子的见闻,一问一答,偶尔就某个问题争讨起来,驴车慢悠悠地晃荡,路渐渐宽敞,行人变多,投向驴车的目光也增多了。
右手边的木杆上系着一顶草帽,冷血默默地把那顶草帽解下,戴到自己头顶。
左手边还有一顶草帽,冷血问车板上的晏游:“你要戴吗?”
晏游说了声“要”,冷血反手递给他。
戴上草帽后行了片刻,迎面走来铁手二师兄,冷血和他远远地互望一眼便知道二师兄认出了他,行至近处,冷血摘下草帽问好:“二师兄。”
铁手点头,目光移向车板:“师弟,你这驴车是从……”
他话语戛然而止,表情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冷血不解,回头后也陷入沉默。
只见晏游身体躺平,双手叠放在腹部,脸上遮着方才他递过去的草帽,安详又和谐。
很难不让人误解。
铁手怕自己误解了,于是问道:“这位是晏公子……?”
冷血点了点头,道:“他只是睡着了。”
铁手的表情古怪,他和晏游打的交道不多,但常从两位师弟口中听说有关晏游的事情,也曾收到晏游的赠礼。
现在他可能理解为什么两位师弟说到晏游,会是那么一副心情复杂的模样了。
晏游是真的睡着了。
精神力3s+也是要休息的,有冷血当免费保镖,他很放心地定了闹钟,在车板上安心地进入梦乡。
冷血向铁手道别,重新戴上草帽,载着睡得贼香的晏游往他们约好的酒楼前行。
“没有下回了。”
在饭桌上,冷血十分冷酷地说道:“要睡回家睡,在街上睡有碍观瞻。”
晏游胡乱地点头:“明白。”
驴车停在酒楼门口、晏游从车上猛然坐起时,楼里掌柜和小二先是露出了惊吓的表情,看清是晏游后竟然松了口气,仿佛在说:原来是你啊,是你就没事了。
从他们的反应就看出晏游是这家酒楼的常客,只有和晏游相处得久的人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冷血心情复杂:晏游在这家酒楼里究竟做过什么?
晏游打了个哈欠,指着菜单向冷血介绍味道不错的菜。
“这家店便宜量大人还少,傍晚能看见夕阳和那边的玉泉山。”晏游向冷血介绍道,“是你走之后我新发现的好地方。”
现在还不是傍晚,但天边已有若隐若现的橘色,远处山雾朦胧,在风中涌动。
冷血第一次知道汴京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太偏了。”冷血道,“我带你来的路上光是找路都绕了一大圈。”
他大多数时候都有公务在身,便利为上,可能也就只和晏游来这一次了。
晏游向他眨眨眼:“但来一次也不亏。”
冷血嘴角微扬:“你说得对。”
汴京城繁荣热闹,鱼龙混杂,不同人物的眼线遍布汴京各处。
每日都有专人将京中发生的各种事情报告给自己的上司。
今天,有一件事同时被几人观测到,记录在册,呈上报告。
神侯府的冷血捕头今天用驴车载着曾在樊楼说书的小晏先生走遍大街小巷。
苏梦枕:……为什么?
方应看:……搞不懂。
狄飞惊沉思:除了这些,他还知道这两人的最终目的地。
是他暗处的产业,不是晏游和他没有约定就会偶尔见面的酒楼,而是另一家晏游常去的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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