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闲跟在后面扶额。

    确实是个极好的主意,过于刁钻了些。但是他身为东宫臣属,最在意的还不是刁钻不刁钻。

    “养狸奴的外宅……”殿下是铁了心思不在乎名声了。

    淳于闲思前想后,一窖子金是个绝大的数目,他心里不安。

    “殿下的主意是极好的。但臣属觉得,对方舍出了巨大的诱饵,把卢四郎捞出来,多半不只是他们所说的‘绵延卢氏血脉’那么简单,对卢四郎是势在必得。殿下的法子让对方赔了夫人又折兵,对方必定含恨反扑。”

    “那是肯定的事。”姜鸾若无其事地一点头,继续往前走,“不过我们应下他们的交易,对方来者不善,我们也不是纯良人。”

    “之前不是让你打了个大铁笼子吗?那是给卢四郎暂用的。过几天和裴中书商量好了,把人送出去的时候,寻常马车放不下笼子,必然要四处找大车,宫里会传出不寻常的动静。对方注意打听点就知道人不在东宫里了。把狸奴外宅的消息放一点出去,勾着对方。看看能不能把对方的狐狸尾巴勾出来。”

    淳于闲欣慰地应下,“是。”

    “等等。”姜鸾走着走着,脚步骤然一停。

    “大铁笼子还收在库房里吧?赶紧拿出来装备上,把卢四郎收拾一下,安置在笼子里。”

    她看看左右,“就搁在庭院里。要进门一眼就能瞧见的地方。裴中书今天在秋日宴上喝了不少,按理是不会来的了。但万一他酒醒了要过来看呢?别被他看出了岔子。”

    “他这个人,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会全信,多半还要眼见为实。卢四郎落在我手里,他说不准今晚就会过来,亲眼看看我把卢四郎当狸奴养的话是真的还是诓他。”

    “是!”淳于闲立刻疾步下去安排。

    眼看着淳于闲脚步匆匆地往回廊后头去了,姜鸾才悠然往前走了不到百步,回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加速疾奔的脚步声。

    她一回头,正好瞧见淳于闲抓着衣摆原路沿着长廊狂奔回来。

    一边狂奔一边举起手里的羊皮纸卷,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殿下,大事!”

    “刚才值守的禁卫们在侧殿围墙边发现了这个……恐怕是被人从墙外扔进来的!”

    薄薄的羊皮纸卷,在灯下几乎透光,卷绳处打了个七八个死结。装着羊皮纸卷的小木盒上以歪扭字迹写着“皇太女殿下亲启。”

    木卷轴缓缓打开,露出京畿附近某处郊县山里村落的地地图。

    某个地点以朱笔圈起,上头还是以歪扭字迹写道,“兴根村烧瓷地窖。”

    “神秘客那边有耳目盯着东宫。”淳于闲捧着羊皮卷,盯着藏金的位置细看,“殿下今日刚把人弄来,他们藏金的地点就送到了。”

    “算他们识时务。”姜鸾把羊皮卷原样卷起,

    “今天我在二兄面前捞人的时候,话可没说死。说好的只是借过来养几天,养得不喜欢了会送回去。刚才我还想着,三天之内不见金窖,我可要放话把人送回去了。”

    ——

    裴显过来的时候,是在入夜后。

    今夜东宫从外面看静悄悄。没有丝竹乐音,也没有说笑喧哗。听起来倒像是里头的主人白日里赴宴疲惫,早早睡下了。

    他的脚步停在东宫门外,难得的踟躇了片刻。

    他惯常处事的那套做法在姜鸾身上碰了壁。下午凉亭里的会面,他言语尖锐试探,彼此正面交锋,做好了从此撕破脸的准备。

    姜鸾指着鼻子就差把他骂进护城河里,却又转回来探查他是不是醉倒在凉亭,有没有发热,把薛夺叫来扶他去避风的地方醒酒。

    她对他极为不满,却又并没有视他如仇寇。

    今晚车马护送圣驾回程,路上走了半个多时辰,他想了半个多时辰。

    想不通透。

    圣人癔症发作,车驾走走停停,不适地传唤太医,耽搁了不少时辰,回宫时已经掌灯,等他从紫宸殿探病出来,已经过了宫门下钥的时候。

    出宫的半道上,走着走着,他想起了卢四郎。

    卢四郎眉目昳丽,确实是个长得极好的少年郎。关了几个月,人瘦了不少,满身骄纵都被磨去了,眉眼多了几分楚楚可怜,姜鸾又是个喜欢长得好的。

    难怪她毫不掩饰她的喜欢。

    就是不知道这份喜欢,是如她自己所说的,看狸奴爱宠的喜欢,还是女儿家对少年郎君的皮囊的喜欢。

    她今年才及笄,年岁还没到十六。驸马人选都未议定,如果就在东宫养起了面首……传出去的名声已经不能用不好听三个字形容了。

    裴显站在东宫朱红的宫墙外,面色渐渐地沉了下去。

    他转过了宫道转角,走到东宫正门外。

    看门的亲卫都认识他,齐齐吓了一跳,彼此互看了几眼,放声大喊,“小的见过裴中书!”

    明面上行礼,实际上往里头报信。

    裴显没理会门外东宫亲卫的小花样,抬脚进了门槛。

    姜鸾和京城里其他人截然不同,他惯常处事的做法在她身上碰了壁,姜鸾让他难以预测,如今的东宫对他来说,变成了未知的地界。

    他的脚步跨进门槛,转过一道腾龙影壁,前面就是开阔的正殿庭院。

    小型的汉白玉麒麟华表下方,稀稀落落点亮了几盏八角宫灯。

    宫灯映照出夜幕下的庭院,几个人影来来去去,庭院正中放了个显眼的大铁笼子,旁边挂起挡风的帷幔。

    姜鸾正蹲在大铁笼子面前。

    早几天就准备好的大铁笼子,和点点住的猫儿笼一模一样的制式,里头也有睡觉的小窝,猫爬架,食水杯盘,就是大了几十倍。

    卢四郎被梳洗过了,身上浮灰搓得干干净净,在牢狱里褪了色的里外袍子也换了一身,颜色选的还是他喜爱的正朱色。

    唇红齿白的小郎君,湿着头发,也湿着眼角,他刚哭过一场,委屈巴巴地盘膝坐在大笼子里。

    “说好了来日方长。你也随我回来东宫了。”

    姜鸾蹲在笼子外头,好声好气地劝说他,“怎的刚回来,又想不开了。”

    卢四郎抬眼打量大铁笼。笼子早就打好了,那么大的尺寸,不可能是预备着装猫儿装狗儿,一看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就连睡觉的猫儿窝都正好符合他蜷身躺下的尺寸。猫儿窝上挂了个纯金打造的金牌,上面写着‘玉玉’。

    他盯着那个‘玉玉’的铭牌,眼眶又泛了红,狠狠抹了把眼角。

    “说得好听,把我诳回来。”他又委屈又气恨,“别把我当猫儿狗儿的玩意儿。我是人,我是人!”

    “你当然是人。”姜鸾扒着大笼子的栏杆,放软了声线:

    “露山巷卢氏四郎,卢凤宜。今年十八岁,三月二十的生辰。生性聪颖,精通六艺,写的一手好行书。”

    卢四郎听着听着,原本迎战般扬起的挑衅眼神渐渐地垂了下去。

    他靠在栏杆边,低着头,一滴眼泪落在笼子里。

    “谢皇太女体恤。现在说这些也无用了。”卢四郎抹了把脸,“罪臣微贱之身,苟延残喘至今。罪臣后悔了,龙首原当着御前,罪臣不该惜命苟活,请皇太女赐死。死了埋进土里……”

    他哽咽了声,“罪臣至少还是卢凤宜,不是什么玉玉。”

    姜鸾耐心地纠正他,“死了埋进土里,你以为你还是卢凤宜?不,卢氏倒了,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不会有人替你收尸立碑的。你只不过是乱葬岗万人坑里的无名臭肉。”

    卢四郎呆住了。

    姜鸾抬头看了看浓重的夜色,她今天实在有些累,抬手掩口打了个呵欠,抛下最后一句劝慰的话,

    “世间艰难险阻,权当磨炼肉身。人活着才有翻身的可能。你想做卢凤宜,先做几天玉玉,好歹把眼前的局面应付过去。”

    裴显越过影壁,走进正殿庭院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姜鸾蹲在大笼子前,手里拿一团毛线,在逗着怀里的点点。

    “喵呜~”点点不耐烦地抬起雪白的前脚掌,把五颜六色的线团扒拉到旁边去了。

    “哎,点点。不要这么懒散嘛,动一动。”姜鸾好声好气地哄了几声,怀里的点点完全不理睬她的线团,闭着眼睛,在她怀里哼唧哼唧地蹭。

    姜鸾失望地把点点放回身边的小金笼里。

    “点点困了,懒得动弹。那玉玉呢。”她把线团从大笼子的栏杆缝隙里扔进去,“玉玉,玩儿线团了。”

    五颜六色的大线团滚到了猫儿窝的旁边,卢四郎无精打采地蜷在猫儿窝里,朱红色的软衾被盖住了脸,他一脚把滚到脚边的线团踢去了旁边。

    “玉玉也不喜欢。”姜鸾的兴致却突然高了起来,“你也困了吗,玉玉?你的反应真的很像点点哎。就说你们像是一对吧。我们再试试其他的。”

    裴显:“……”

    东宫居然真的准备了大号的猫笼子,卢四郎居然真的被关进了笼子里当做猫儿养。

    他看着眼前的荒谬场面,下午在御前被姜鸾讨走卢四郎的满腔怒火都散了,一时竟不知道是同情多一些,还是可怜多一些。

    刚才门外的禁卫的大声通禀早传进了庭院,姜鸾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头继续逗着笼子里的‘玉玉’,随口唤人抬张胡床来。

    胡床送进了庭院,他撩袍坐下,不出声地看着。

    线团是不成了,姜鸾又拿了小鱼干去逗点点。点点被香气引到了笼子栏杆边,娇声娇气地叫个不停,讨小鱼干吃。

    姜鸾喂点点吃了几条小鱼干,宫人又送上了热气腾腾的饭食,有肉有菜有汤,食物香气迎风飘出了老远。

    “玉玉。”姜鸾把盛放食物的黑漆大托盘放在大笼子的栏杆边,好声好气地唤,“吃饭了,玉玉。”

    卢四郎把蒙脸的衾被猛地拿下,递过来愠怒的一眼,无视笼子边的诱人饭食,又重新把脸蒙上了,翻了个身,背对着食物托盘。

    姜鸾蹲在铁栏杆边看笑了。

    “点点刚来临风殿的头天,也是一口饭食不肯吃,拿尾巴对着我的。”

    身后传来一声胡床的吱嘎声响,熟悉的稳健脚步声传入耳朵,往门外方向走去了。

    裴显看到这里,不做声地起身,就跟不请自来时一样,直接走出了东宫,走时也没打招呼。

    姜鸾听脚步声绕过了影壁,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庭院,心里反倒纳闷起来。

    特意准备了那么多东西,就等着人过来。

    她已经准备着迎接排山倒海的尖锐提问,结果他什么也没问。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喃喃地道。“今天真喝多了吧。”

    平日里说话就喜欢暗藏刀锋,几句问话能把回话的人背后冷汗问出来,下午在凉亭里没醉倒那阵子说话尤其的锋锐。晚上醒了酒,人倒成了锯了嘴的哑巴葫芦了。

    但什么也没问,好过追问个不停。

    至少眼见为实了。人从东宫出去,对于她把卢四郎当狸奴养的说辞,心里信了七成了吧。

    姜鸾想到这里,觉得对得起整晚上的折腾了。

    她敲敲铁栏杆,对卢四郎说,“裴中书走了,你也累了。外头风大,我让人把笼子抬进偏殿里,把笼子上的锁开了。侧殿夜里不留人,你自己去床上歇吧。在东宫的这阵子,委屈你白天里得待在笼子里。”

    “对了。”大笼子抬起时,她又加了句,“你可别想着跑。东宫到处都是值守的禁卫。把你带进东宫费了大力气,你若生了逃跑的心思,东宫就不再保你了。”

    等大笼子抬走,姜鸾往庭院东边的含章殿方向走,边走边喊,

    “谢澜,出来了。裴中书看完卢四郎已经走了。昨天你讲的那段史极好,今天接着往下说。”

    谢澜从含章殿里走出来,依旧还是白天秋日宴的那身绯丽锦袍,站在廊下。

    他生性不喜欢宴席间的觥筹寒暄,东宫马车接卢四郎回京时,他索性告了退,自己的马车跟在东宫的车驾后面,一同提前回了京,从下午时便在东宫候着。

    东宫之主还没等到,先被他等到了一个大黑布口袋,还有黑布口袋里装回来的卢四郎。

    谢澜:“……”

    把他调去东宫的事,姜鸾没跟他提起,但他从顶头上司姚侍郎的眼神和语气里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寻常的动向,隐约猜测出几分。

    卢四郎的遭遇如何,对他毫无触动。他和卢四郎性情不投,从前也只是点头之交。

    京城平静的表面下从来都暗藏礁石。每年总有几家犯了事的勋贵高门。

    家族倒了,覆巢之下无完卵,遭遇更惨的他也见过。最近这段日子的白天里他大都跟随东宫储君,姜鸾的性子他看在眼里,多少看出几分。

    说她狡黠也好,顽劣也好,总归不是暴虐的性子。卢四郎在她手里,差不到哪里去。

    “臣遵命。”谢澜从含章殿里出来,手里拿着讲史用的左氏春秋,翻找着昨日讲解的章节,边询问边迎出了庭院,

    “殿下想在含章殿里听史,还是想在庭院里听——”

    话还没说完,看到门边的景象,他的脚步停住了。

    “外头起夜风了,有点冷,进去含章殿讲吧。”

    姜鸾往殿门那边走近,见谢澜突然驻足不动,诧异地催促,“怎么了?天都黑了。磨蹭什么呢。再晚本宫可要听睡着了。”

    谢澜不应答。

    他缓缓收起史书,往门口方向行礼,“下官见过裴中书。”

    姜鸾:???

    她侧身回头往门边看。

    裴显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站在巨大的腾龙祥云大影壁边,从他的角度往庭院看,庭院里的景象一览无遗。

    “腰上系着的金鱼袋落院子里了,回来找找。”他淡淡地道,“没想到入夜了,宫门早已下钥,在东宫还能看到意料之外的人。中书省人才辈出,东宫有容乃大。是不是,谢舍人?”

    谢澜不答。

    保持着长揖行礼的姿势,在萧瑟秋风里站成了闭口不言的冰雕。

    “行了,谢舍人,起身吧。一直弓着腰你不累?”姜鸾虚虚托了一把,免了他的礼,又走回庭院里,吩咐夜里值守的宫人点起火把,四处里找寻裴中书落下的金鱼袋。

    裴显之前过来,在庭院里耽搁得并不久,装着鱼符的金鱼袋很快在胡床下面找到了。

    姜鸾接过金鱼袋,交给裴显,看他重新系回腰间。

    修长手指系带子的动作不疾不徐,鱼符于官员是多重要的东西,他实在不像是会随随便便掉了鱼符的人,姜鸾不客气地直问他,

    “故意落下来的?找个借口杀个回马枪?”

    裴显不答。

    视线扫过含章殿前的谢澜,“谢舍人,出来吧。裴某有事找你商议。”

    “是。”

    谢澜一日还在中书省,裴显就一日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当然会听命出门。

    姜鸾跟着他们一起出来。

    “别为难谢舍人。”姜鸾站在东宫门口,开口解释了几句,

    “崔先生不肯来教,含章殿没了先生,临时找他顶一顶,学点经史学问。上次谢舍人教射术已经被裴中书几句话奚落走了,如今改教经史,他是正经从太学里学出来的,我觉得他的学识纵然比不上崔先生,教我绰绰有余,你可别再把人奚落走。”

    裴显淡定回答,“殿下言重了。含章殿眼下确实还没寻到合适的先生,殿下看中的经史人才,就继续教授着吧。臣唯一的疑问,是不知道殿下能坚持学多久。”

    他的视线落在她藏在厚实衣袖里的纤细手腕处,转了一圈,转开了。

    “上次臣在校场教授射术,教授给殿下的学问,殿下认真学了吗?叫殿下加练腕力,加重的铁护腕如今安在?”

    姜鸾没好气地说,“明知故问。铁护腕不是还你了?早带话跟你说了,你的那一套不适合我,那对铁疙瘩我戴三年都练不出你要的腕力。我不带护腕,想先学些射术,你倒是继续教啊。人呢?自打校场那天以后,再没影子了!”

    裴显不说话了。

    他侧过身,原本遥遥盯着天边一轮远月的视线转过来,又打量了一圈。

    姜鸾被他瞧得纳闷了,“这么古怪的看我做什么?你不肯教?”

    裴显斜睨她,“你还肯学?”

    姜鸾:“人都不踏足我的东宫,是你不肯教吧?你抽时间来教,我当然肯学。”

    裴显神色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简单地一点头,“来。”

    当先往西边偏殿走。

    东宫建筑的形制效仿皇宫,演武用的校场都设在西边。

    姜鸾一个没拦住,人已经往西边去远了。

    她回头吩咐谢澜说,“天晚了,你先出宫歇着吧,白日里抽空再过来。我最近白日都空着,你随时来,我随时学。”

    ——

    校场灯火明亮,当值禁卫围着射箭的沙场处点起了几十个火把,亮如白昼。

    裴显站在沙场边,等禁卫们忙忙碌碌点亮火把,简短吩咐了一句,“教习殿下开弓,除了殿下近身的亲随,其余人等都退出去。”

    沙场边清了场,只留下贴身随侍的秋霜和夏至两个大宫女。

    姜鸾眼瞅着校场门关了,诧异地问,“练开弓而已,清场做什么。”

    裴显莫测高深地笑了下,说,“臣做事向来是有理由的。”

    灯火明亮的校场里,今晚姜鸾还是没能学开弓。

    裴显盯着她扎马步。

    “拉满弓弦的关键,在于腕力臂力。但想要开弓神射,箭不虚发,下盘稳不稳,同样极为重要。只是弓弦拉满了,下盘却不稳,带动得手不稳,能开满弓也无用。”

    姜鸾今天从早到晚是结结实实折腾了一整天,晚上本来想轻松点,听人读读书讲讲史,没想到居然被拉过来扎了马步。

    两刻钟没扎满,她就累得小腿肚都在发颤,连沙地都顾不得了,直接不顾形象坐在地上。

    “行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清场了。周围没人看着,就可以趁机报复了。不就是下午骂了你几句吗。”

    姜鸾接过夏至递来的沾了温水的汗巾子擦汗,“我起不来了。”

    裴显伸手把她从沙地上拉起身。

    “绝没有存心报复的意思。军里学骑射,上盘练力,下盘练稳,都是这么学过来的。”

    姜鸾嘀咕着,“对,不是存心报复,是故意折腾。”

    夏至在旁边帮手,一边给小主人拍身上的沙土,一边怒瞪裴显。

    金枝玉叶的天家贵女,早上穿得华贵端丽地出去赴宴,多么的好看!还没过完一天,晚上居然就给拉到校场,练得浑身脏兮兮的……

    夏至故意不给他递手巾,裴显不以为意,随意掸了掸衣袍上沾染的沙尘。

    “两斤的巨樽,龙首原宴席上没有,特意从宫里开了内库带过去。说说看,谁故意折腾谁呢,殿下。”

    “穿了身招摇衣裳,宴席上可劲的折腾,殿下是存心不想招纳贤才入东宫?还好御帐帘子挡着,年轻臣下们没见你把卢四郎套了牵走的做派,否则有谁敢跟随你。都是来做东宫臣属,不是做娈宠的。”

    姜鸾听得不高兴了。

    “今天宴席上凑过来的那些,有几个是打算凭才华博东宫臣属的位置?一个个的都打算着靠脸上位的歪心思。不把他们吓退了,你叫我招那些人进东宫,整天别做事了,看脸吃饭吧。”

    她抱怨了一句,裴显倒是往深处想了想。

    “今天的场面细想确实诡异。富有贤名的几位年轻世家子都未到场。莫非是有人不想东宫有贤才,借着圣人选驸马的口谕,刻意把水搅浑了。”

    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姜鸾终于缓过气来,自己起了身,挪去沙地旁边的小月牙墩子上坐,揉着自己酸痛得几乎走不动路的腿。

    “实在不行了。扎马步比戴铁护腕还不能忍。今天练了一场,我得多歇歇。”

    裴显倒是不反对。但他认为的歇一歇,和姜鸾心目里的歇一歇,时效大不同。

    裴显理所当然道:“刚开始练下盘当然酸痛。歇个一日就好了。隔一日我再来。”

    姜鸾揉着腿,不住细微地吸着气,磨着细白的牙笑,“我那句话没说错,裴中书,你就是存心折腾我。”

    裴显笑而不答,只是摇头。

    临出去时,他的脚步往外走,姿态闲适随意地提起一件事,

    “上回送你的兰花玉牌,赌气退给我的?送出去的东西,不好再收回来。明天我遣人把玉牌再送来东宫?”

    姜鸾坐在墩子上,拿手巾擦着汗,满不在乎地回了句,

    “玉牌确实是上好的玉牌,我挺稀罕的。但我还回去的东西,向来不再拿回来。论舅甥辈分的兰花玉牌都还你了,咱们再回不到过去啦。”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快,说的话却是十五六岁年纪极罕有的干脆决绝。

    裴显已经到了门外,原本脚步不紧不慢的,边走边说,说话的声音里带着细微的揶揄笑意,听到姜鸾的那句“咱们再回不到过去啦”,脚步顿了顿,停在门边好一会儿。

    随即再没有说话,直接出去了。

    秋霜正好抱着热水进门,和裴显两边打了个照面,秋霜明显被吓了一跳,进来后还不住地回头打量。

    “殿下又和裴中书吵嘴了?”秋霜放下水盆,纳闷地问,

    “裴中书出去时候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眼神跟刀子似的,我一眼瞧见了,吓人得很。”

    “没吵嘴。”姜鸾把手巾扔进热水里,“我说了几句不好听的大实话而已。”

    秋霜是知道自家小主人的一张嘴的,默了默,猜测,“说话太重,把人伤着了?”

    姜鸾好笑地说,“骨头硬,皮肉厚,轻易伤不了他。你有空猜想他的心情,不如想想咱们才到手俩月就又空置了的公主府。”

    始终看到现在的夏至,说话更不客气,

    “咱们殿下说话哪里重了,就是大实话嘛。泼出去的水哪有能收回来的,玉牌都还回去了,还想着论旧日的舅甥情谊呢。被殿下的话伤着了也活该。。”

    “让他疼一疼。不疼没记性。”姜鸾扶着腿,从月牙墩子上龇牙咧嘴地慢慢起身,

    “这次如果轻易接回了他的兰花玉牌,下次他做事还是会按他那套把事做绝的路子来。我可受够了。”

    她慢慢地往校场门外挪步子,“得按我的路子来。”

    身边的秋霜和夏至两个都没听明白。

    “殿下的路子,是什么路子?”夏至诧异地问。

    问题不太好答,姜鸾想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应声。

    几人簇拥着姜鸾从校场回了寝殿,姜鸾推开窗,扬声叫来了最善于侍弄花草的白露。

    “找两盆最好养的兰花品种,给裴中书送去。跟他说,放手大胆的养。三个月之内再养死了,我这边包退换。”

    站在窗边,看着内室里静心养护、入了冬依旧保持枝叶翠绿的兰草,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词句形容她想要的路子,对夏至说,

    “有来有往,有商有量,不把事做绝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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