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捷再醒来时,便是在凉州城外的尸堆。
开始她以为,她在那场惨烈的守城战中幸存了下来。直到她看到她自己的尸体,在她的副将林书阳的怀中,面色苍白,浑身是血,已经没有了气息。
萧长捷才明白,如今的她,已经死了。
北羌联合西蕃,三十万大军突袭凉州城。偏巧这次送到凉州的军粮发现了霉物,全都无法入口,军队差些哗变。时间非常巧,就在凉州军心涣散之时,遇到了北羌和西蕃突袭。
结果显而易见,十万凉州守备军毫无防备,在这一仗里壮烈殉国。
也许是大家伙死得实在是冤,冲天的怨气生生将一只脚已经踏进黄泉的萧长捷拽了回来。
萧长捷明白,大家都死的不甘心。凉州莫名其妙丢到了自己手里,她也不甘心!
军人为国死战,本是天职。可若是死在自己人手里!谁能甘心!
她立在原地放眼望去,凉州城外的尸山尸海,堆满了她曾经认识的人,叫的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都被随意丢弃在城外,无人安葬。
整个凉州城方圆十里,除了头顶盘旋的几只秃鹫,再没有一个活物。看样子羌人破了城门后,屠了城。
萧长捷突然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想了想,好歹应该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免得被头上飞的老鹰吃了。
于是她环顾四周,挑了把刀撅了撅,当作铲子挖了起来。
埋了自己之后,她看见林书阳躺在自己旁边,断了一只胳膊一只腿。她从尸堆里翻翻拣拣,给林书阳凑了个全尸,然后挖了个坑将他也埋了。
埋完林书阳,她又看见从前给她牵马的小童,叫小豆儿的。她记得小豆儿刚过了十三岁生辰,没想到也交代在了这里。她叹了一口气,拿着铲子挖了一个稍小的坑,将小豆儿埋了起来。
同样的活干了三回,萧长捷也熟能生巧了起来。
她看了看四周,都是熟人。赶到一起就一遭走吧,做个伴也不寂寞。
于是萧长捷嘴里念叨着人名,手下挖坑的速度却加快了不少,这么多人,她得挖个大点的坑。
萧长捷在嘴里嘀嘀咕咕,“李狗蛋?我记得你和石铁柱不对付,那就不把你俩埋一起了,免得你们到了地下还打起来。”
“林二狗?你怎么也在这里?不是叫你去找援兵嘛,怎么折回来了?”
“罢了,那把你和铁柱放一起吧,反正你从前和他住一个帐篷。不过你从前老抱怨铁柱打呼,要不还是把你们隔开?算了,反正他现在也不打呼,你也听不到了。你们两凑合凑合吧。”
“唉,廖叔你竟然也在这?你和林二狗他们凑活凑活吧,反正你们从前也老在一起抹叶子牌,这下你们可以一起玩个够了。”
萧长捷就这么一具一具尸体看过去,再一个一个将他们埋起来。
等到日暮降临,再到第二天太阳升起,萧长捷才发现,一整天她不过堪堪埋了一千人。
看着眼前没有丝毫减少的尸山尸海,萧长捷惆怅地叹了口气,这时候要是有个帮手就好了。
正在这时,一个秃头和尚和一个白衣道士看到了蹲在地上挖坑的萧长捷。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这是多少人命才能催生出的厉鬼!
必须立刻诛杀!
否则这厉鬼一定会霍乱人间!
正在他们准备出手降服妖孽时,蹲在地上挖坑的萧长捷看到了他们,连忙向他们招手,愉快地说:“哎哟,可算来人了,快过来帮我挖坑!”
和尚道士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
萧长捷翻了个白眼,无语地说:“别看了,那个秃头,那个带丧的,过来搭把手,帮我多挖几个坑。”
和尚被萧长捷这一出搞不会了,以往降妖除魔还从没有听过这种要求,于是他讷讷地问:“为什么要挖坑?”
萧长捷看傻子一样看了和尚一眼,“当然是要埋人了,再不埋就臭了!尸体堆太久容易生疫病,你怎么这点常识都没有。”
那道士看不下去提醒了一下萧长捷,“可这里都没人了,生不生疫病有什么要紧?”
萧长捷挖坑的手一停,仿佛才想到凉州城人已经死光了一样。
她停了一下之后还是继续挖坑,“哪怕没有疫病,也不能就让他们这样躺着吧,好歹得入土为安,不然要化成孤魂野鬼的。”
说完萧长捷突然想到自己现在就是孤魂野鬼。
萧长捷短促地笑了两声,开了个不那么好笑的玩笑:“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你们两个有福气,是不是从没见过这种奇事?”
“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这做鬼,好像和做人也没什么区别?”
和尚: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和尚和道士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凶物,以往这种战场催生出来的厉鬼早已丧失的神智,成为了只知道杀戮的妖魔。可眼前这个散发着绝杀凶物气息的女鬼,行为举止虽然有些沙雕,但就像她自己说的,不像鬼,倒像是个人。
但再像人,她终究不是!既是凶物,必须诛杀!
道士和那和尚一同出手,道士伸手拿出一张符纸,嘴里念念有词地掷向了萧长捷。旁边的和尚盘腿而坐,念起了金刚伏魔经。
两人强强联合,各显神通。
不远处挖坑的萧长捷毫无反应,甚至还有些困。她停下挖坑的手打了个哈欠,“别念了,烦不烦啊你。你们两怎么像我从前的经史老头,一天到晚只知道说些之乎者也什么的,一开口就让我想见周公。”
二人以往的手段面对萧长捷全部失效,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来,眼前这个真是个鬼吗?
道士刚在心里问完自己这句话,那边挖坑的萧长捷就淡定回复道:“是鬼,那边挖的坑,第一个埋的就是我自己。”
道士大惊,颤抖地声音在心里问道:“你能听到我在想什么?”
萧长捷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没好气地说:“能听到!别念了,少说两句吧,吵得我头疼。”
道士脱口而出质问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萧长捷指了指自己,试探地说:“我不是东西,是鬼?”
“不,你不是,哪有你这样不怕太阳,又不怕符纸的鬼。”
萧长捷摊了摊手,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啊,醒来就这样了。但我的确是死了的,刚才我还在黄泉里洗脚呢,一睁眼就回来了。我也很无奈啊——”
“我看是你们自己才疏学浅,分不出是人是鬼吧。”萧长捷笑着打趣了两句。
道士和尚二连严肃,并不理会萧长捷的打趣。和尚一本正经地说:“孽障,既然已经死了何必留恋人间,还不速速去轮回,莫扰了人世安宁。“
萧长捷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笑的眼尾都泛起了红色,“这里是人间?你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里难道——不是地狱吗?”
萧长捷的话音刚落,四周平静的尸海就泛起了森然的冷气,冲天的戾气仿佛要遮住太阳。有无数道惨死的鬼魂在野地嚎叫,挣扎着想要从坟里爬出来。
和尚和道士吓得后退几步,和尚看着引起面前异象平静的女人,颤抖着问道:“你究竟是谁!”
萧长捷耸了耸肩,收起了她刚才翻涌起来的愤怒,无所谓地说了一句,“不知道。”说完扔了两把铲子给他们,然后转过身继续去挖她的坑。
和尚和道士拿她没办法。杀了杀不了,打也打不过。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听从萧长捷的指令蹲下来帮她挖起坑来。
萧长捷得了两个帮手,还是会法术的帮手。效率大大增加,不到三日,两人一鬼挖了无数个坑,才将这凉州城外的死人全部入了土。
干完活的和尚累的站不起来,瘫坐在树旁抱怨道:“挖了三天了!这到底死了多少人啊!怎么还没埋完。”
独自一人专心给坟头填土的萧长捷淡淡地回复道:“十万人,整个凉州守备军,都在这里了。”
和尚闭了嘴,再没抱怨一个字。
为国战死的军人,值得尊敬。
萧长捷闭上了眼,耳边传来北境独有的风声,卷起大漠的风沙呼啸而过。风中依稀回荡着故人的声音。
战死沙场时她不曾落泪,亲手埋葬从前的袍泽时她不曾落泪。
可面对着这千里孤坟,她突然读懂了从前夫子口中无处话凄凉的伤感。
触景生情,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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