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人口简单,因此裴府用饭倒也没有多少讲究。
萧长捷随着裴景和进了内院,一路上萧长捷目不斜视,沉默不语。
裴景和看着萧长捷的脸色,知道在大理寺中赵继德只怕说了些什么,才引得萧长捷心绪不宁。但裴景和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只为萧长捷介绍自己的母亲:“我母亲出自清河崔氏,性情喜静。“
萧长捷闻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裴景和看萧长捷点头,又补了一句说:“但师弟你不必刻意不语,就照往常你在师叔那里胡言乱语的表现即可。“
萧长捷有些疑惑地问:“为什么?“
裴景和皱了皱眉,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我母亲,与镇北王妃是手帕交,王妃故去之后她很是难过。若是看到你性情疏朗,也许她会开心些。“
萧长捷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母妃和裴景和的母亲是手帕交,一时有些恍惚,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都不了解自己的母亲。
萧长捷随着裴景和穿过传花回廊,进入了裴景和母亲居住的院落。
萧长捷淡然行礼,听着裴景和介绍她说:“母亲,这位就是我之前提过的,今科的榜眼林书阳。”
萧长捷恰到好处地扬起一抹微笑,装出她平时那副喜气洋洋、傻气十足的笑容,对着裴景和的母亲开心地说:“见过伯母。”
随后十分不稳重地上前几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红布包的东西,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将东西递到了裴母手里,笑着说:“接下来几日要叨扰伯母了,这是我在相国寺求的平安符,不值什么钱,一点心意,送给伯母保个平安。”
裴母身边的大丫鬟见状一皱眉,想要出言阻止。
裴母看了看手中萧长捷塞过来的东西,愣了片刻才说:“倒是许久没有人送我这些东西了。”
她柔声地说完这句话,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萧长捷,似乎是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人。半晌裴母沙哑着嗓子说:“贤侄姓林?可是青州林家?”
萧长捷点了点头说:“正是青州林家。”
裴母点了点头,低下头偷偷拭了拭眼角,才抬头笑着说:“看到贤侄就想到了故人,一时失态,还请贤侄见谅。”
萧长捷笑着说:“无碍,伯母也不是第一个看着我这么说的人了。”
裴母看着身后的裴景和了然地说:“景和应该带你去看那副画了吧。”
画?
难不成是那副她的小像?
“咳咳。“裴景和咳嗽了两声,岔开话题说:”娘,是不是该开饭了?“
裴母却不理会他岔开话题的行为,反而对着萧长捷说:“这小子珍藏的那副永安郡主的小像,还是我去和镇北王妃要来的。“
萧长捷惊讶地一挑眉,心想,这才对嘛,她还在想她的画到底是哪里流出的,原来是母妃手里出去的。
“我和林轻眉是手帕交,清河和青州相距不远,小时候我们总是互相串门,那个时候还曾约定等我们两人老了,要一起找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养老。结果没想到,我们一人远嫁西北,一人嫁到长安,一别三十多年,居然再也没能见一面。“裴母看着萧长捷,伤感地说。
萧长捷心里好奇,想问些母亲的旧事,但又怕暴露身份,一时竟然不知作何表情。
好在裴母并不在意萧长捷的回答,她只是寂寞太久了,这番话也没有人可以诉说。于是一见到一个和故人有关的小辈,明知道这番话交浅言深,但还是想说出口。
裴母亲切地拉着萧长捷的手说:“书阳这模样生的真好,我看着就欢喜,不如在府上多住些日子。”
萧长捷浅浅地笑着说:“好。”
众人落座,萧长捷递给一旁的林婉儿一个安抚的眼神。接受了萧长捷示意的林婉儿不再抬头,安心吃饭。
裴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整个饭桌上没有一点声响,大家都盯着眼前的饭菜,埋头苦吃。
一向喜欢热闹的萧长捷不太适应这个氛围,她难受的挪了挪身子,换了一个坐姿。
裴母注意到萧长捷的动作,连忙问:“可是饭菜不合口味?今日不知道书阳你要来,改日我叫后厨擅长做青州菜的厨子专门为你做几道家乡菜。”
萧长捷笑着答应了,甚至还提出了要求:“若是不麻烦的话,我喜欢吃笋。”
话音刚落,萧长捷就看见对面的裴景和噎了一下。
萧长捷只装做没看见,一脸单纯地看着裴母。
果然,裴母毫不诧异,依然一脸微笑地答应说:“好,明儿就给书阳做,我记得青州有道笋片滑鸡很是好吃,贤侄可爱吃?”
萧长捷连连点头,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说:“爱吃爱吃,多谢伯母了。”
裴母笑着说:“不碍事,做父母的总希望小辈多吃些。可惜我生的这个儿子,主意极大,从小就说什么多食多餐易得胃疾,吃口饭和要了他的命一样。”
萧长捷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裴景和一本正经地说教一般,哈哈大笑。
一顿饭用过,林婉儿和裴母回了后宅,萧长捷随着裴景和往外院走。
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裴景和漫不经心地说了一些朝中近况,萧长捷左耳进右耳出地应答着。
不一会儿就走到了裴景和的院落,萧长捷熟门熟路地迈了进去,转身就要往她上次住的地方走。
裴景和突然开口:“今日之事,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萧长捷转身,淡淡地看着他说:“不知太傅想听什么?”
裴景和听到太傅皱了皱眉,心知林书阳这是心里有气,于是裴景和难得地服了个软:“我知道今日我让你去见赵继德,这事不妥。但赵继德是个关键人物,他身上还牵连着许多干系,而且有景瑜在大理寺,你不会有事的……”
萧长捷无动于衷地看着裴景和说:“我见赵继德一面就能换太傅三个承诺,这事不算亏,太傅不必和我解释缘由。倒是太傅,为何不问赵继德和我说了什么?”
裴景和深深看了一眼萧长捷,随即笑了,他左手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指了指自己的书房。萧长捷从善如流地跟着裴景和走了进去。
裴景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了塌上,但眼神锐利地盯着萧长捷说道:“赵家和杨家都是外戚,杨家手里有太子,赵家手里也有四皇子,赵家对杨家出手,并不稀奇。“
萧长捷也找了个椅子坐到了裴景和地对面,漫不经心地说:“既然太傅都猜到了,那还问我做什么?“
“我要问的是,他以什么作饵,引你对付杨家?“裴景和直起身子,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对着萧长捷说:”无论他说了什么,你都只可信三分,最好一字不信。他所求不过扳倒杨家,卷进这种事里,对你没有好处。“
萧长捷听着裴景和这番话,有些惊讶地问:“太傅又是为什么和我说这些?难道太傅真和我有什么劳什子的同门情谊不成?“
裴景和听了这句话突然笑开了,他眉目清朗,面容俊秀,笑起来简直美艳不可方物,活像是话本里那些勾人魂魄的狐狸精。
不知为什么,萧长捷觉得裴景和这幅模样,着实有些吓人。
半晌他笑够了才说:“怎么?我对你有些微末情谊,很奇怪吗?“
萧长捷坦荡地点了点头说:“说实话,你这样的人,讲情谊,有些可笑。“
裴景和挑了挑眉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萧长捷毫不避讳地说:“拿捏人心的人。你该是恫之以权势,诱之以名利的人。“
裴景和听了萧长捷的话,倒是没有生气,反而心平气和地问:“在''师弟''眼中,裴某就这般不堪?“
萧长捷摇了摇头说:“这没什么不好的,与其做引颈就戮的君子,或者到死都不知真相的蠢货,倒不如做你这样的聪明人。“
“师弟这话,似是话里有话,不知这君子,指的是谁?这蠢货,又是谁?”裴景和笑着试探道。
萧长捷笑着说:“说的自然是不才在下了。”
裴景和又笑着问:“那师弟是君子?还是蠢货?”
萧长捷也笑着回答说:“你猜?”
裴景和哈哈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萧长捷也随着他笑了片刻,她可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蠢货吗?为这样的君主,为这样的社稷断送了性命,可不是天下第一号蠢货?
裴景和笑了笑却说:“师弟你决计算不上君子。可也算不上蠢货。”
萧长捷挑了挑眉毛,她正要说几句岔开这个话题,就听见裴景和说:“你是那种在绝境里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的亡命之徒。”
一字一句,如刀刻斧凿一般,戳中了萧长捷早就没了的心。
不知怎的,无心之人,竟然也在片刻之间,感觉到了痛楚。
萧长捷抬眼,认真地看向面前的裴景和,月光透过窗子,斜光照到了他的脸上,温暖的烛光也照在他的背后。明明两侧的光都照在他的脸上,萧长捷却越发看不清他了。
这个人,近智多妖,不能不防。
裴景和长叹了一口气说:“又来了。”
?
萧长捷顿了片刻,不知道裴景和突然在说什么。
“每次我一说中什么,对方就会露出你这种又害怕又忌惮的表情。”裴景和笑着说:“放轻松,我不是妖怪,不吃人。”
裴景和随便开了个玩笑岔开了话题,问道她之后出仕的事:“杨秀的案子结了,明日朝上该商议今科进士的去处了。如今杨秀没了,你可选的余地也多了。你如今还是想去户部吗?”
萧长捷点了点头。
裴景和想了想说:“你如今算是大周的状元,户部于你而言,还是低了。其实中书省还缺一个起居舍人,大抵要从你和赵继德里选一个的。“
裴景和看着没什么反应的萧长捷无奈地说:“你可以想好了,三省和六部,其中的差别可不止是官阶。“
萧长捷自然懂,她如今不过二十出头,若是能从三省起步,不到四十只怕就能进入政事堂,运气好的话,做天下宰执也不是不可能。
自古天下读书人,谁求的不是那条青云路呢?
可惜,她入朝为的不是这个,她从始至终,只想要个真相罢了。
萧长捷笑了笑,看着裴景和的眼睛,淡淡地说:“我选户部。”
裴景和皱了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他点了点头说:“好,我知道了,我会尽力为你周旋。”
萧长捷起身行了一礼说:“多谢太傅。”
裴景和看着眼前一身半旧袍子的林书阳,不知为何,他总是从面前这个姿容俊秀,看似前途大好的年轻男子的身上,看到过去故人的影子。
怎么会呢?那人是女子,眼前这个参加了科举的,分明是个男子才对。
可看着眼前这个“男子”,他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觉又油然而生。
明明面前的他,行止无惧,肆意至极,看似如那东升的旭日一般,应该温暖灿烂才对,可偏偏透出了一股余灰烧尽的萧索来,像是这世间众人于他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裴景和心中突然生出了几分气愤,脱口而出:“我表字九如。”
萧长捷:什么?
裴景和固执的说:“我表字九如,你不必唤我太傅。”
裴景和怎么了?突然抽什么风?唤他表字?这是要真心相交的意思?怎么,替他解决了一回赵继德,他还敢念上了不成?
萧长捷虽然心下不解,但面上还是笑着说:“九如?不知是两个字?”
裴景和看了看萧长捷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原来是这个九如。
倒真是好寓意,可见裴景和的父亲对他的期望,是何等之高。
裴景和看着萧长捷不说话,眼睛眯了眯,声线低了半分,略带不快地说:“师弟不打算告诉我,你的表字吗?”
亲近之人称名讳总觉得疏远,因此大多以表字相唤,萧长捷也不是没有表字,只是突然不知道说哪一个。
萧长捷顿了顿说:“叫我长赢吧。”
裴景和低声念了两遍长赢,才说:“是取战事长胜之意?”
萧长捷的字自然是这个意思,可林书阳不是。
于是萧长捷淡淡的说:“只是因为我出生在夏天。”
竟然这么草率?裴景和疑惑地看了一眼萧长捷,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是略带打趣地说:“那不如我唤你阿赢吧。”
这个称呼,未免有些太过亲密了?
萧长捷下意识要摇头,可裴景和一脸幽怨地说:“阿赢,我是真心想与你相交。你知道的,我平素没什么朋友,阿赢也要拒绝我吗?”
萧长捷看着裴景和说:“裴太傅过谦了吧,世人谁不知裴家出了个天才?你可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高山啊,又怎么会有人拒绝与你相交呢?”
听了这番话,裴景和笑了,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说:“是啊,世人都敬我,畏我,仰仗我,可谁真的想和裴九如做朋友呢?长赢,人生得一知己不易,你就当,可怜可怜我?”
萧长捷觉得今日的裴景和很不对劲,平日里他怎么会说这些话。
于是萧长捷试探地说:“我如何做得了裴太傅你的知己,不如……”
裴景和打断了萧长捷的话说:“你能的,你一直都能。”
萧长捷眼皮一跳,心下不安,裴景和这般反常,难道是大理寺里她和赵继德的话被他听了去?他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了?
萧长捷沉默了一下说:“裴太傅厚爱,书阳受之有愧,今日不早了,我有些累了,先去休息了。”
说完,萧长捷转身就走。
她没看到身后裴景和那幽深的目光,以及嘴角扬起的笑容,和握在桌子上用力到露出白骨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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