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春节,漫天大雪。

    临近零点,丛父丛母熬不住先去睡觉了,丛妤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春节晚会。零点钟声敲响,丛妤关上电视。

    倏然,一声铃声打破寂静。

    丛妤拿出手机,来电没有备注,是陌生号码。她还是接通了:“喂?”

    电话对面一直不说话,但她忽然有种直觉。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好久,电话那端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不知道在干什么发出了衣服摩擦声。丛妤以为他要挂断,急忙开口:“杨生……”

    那端的声响倏然消失,像是愣在了原地。她开口的瞬间,眼泪便止不住流了下来。一只手拿着手机,咬着另一只手,害怕自己发出声音。

    丛妤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同第一次见面那样,和耳边从手机里传来的呼吸声重叠。

    她打破宁静:“新年快乐。”

    电话那端的杨生像是认命般的松了口气,他说:“新年快乐,小同桌。”

    丛妤闭上眼,思念如同泪水奔涌而至。

    下一秒,她听到窗外和手机里一同传来的烟花声。她走到窗边,耳边传来声音:“早点睡。”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就被挂断。

    窗外的下着大雪,白色将夜衬得不那么黑暗。

    丛妤穿上外套下了楼。

    头顶五彩斑斓的烟花映在她的脸上,雪花飘在她的头发上。丛妤伸出手,雪花飘落又瞬间融化。如同头顶的烟花,仅仅绚烂一秒。

    可她看着看着却笑了,发自内心的笑,毫无负担的笑。

    那天的风很刺骨,我知道你来了。

    我知道你想见我,所以我也来了。

    丛妤在听到窗外和手机里传来的声响一致时,便在猜出杨生在这附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新年的第一天,他打来电话,就是在那一刻想起了她。

    付警官打开门,看到铁栏杆里的男生垂着头,满身疲惫。听到声音才有了动作,杨生想问丛妤走了吗?想问听到不想见她会难过吗?

    张了张口,几不可闻的问:“她……哭了吗?”

    那瞬间,付警官脑海里又浮现了丛妤一个人下楼梯时的场景,背影单薄却刚劲,像是易碎的艺术品,突然知道收藏家在好好呵护。

    可易碎品终究会碎,收藏家玉石俱损,围观人唏嘘不止。

    那一刻他好像忽然有些理解眼前的人为什么那么做。

    艺术品的损坏,收藏家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保护。

    更何况这个艺术品还是收藏家的唯一。

    “没有。”他叹了口气:“没有,她没有哭。”

    杨生点点头,手指抓着头发:“没有就好。”他用气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没有就好。”

    付警官面无表情,“你后悔吗?”

    后悔?

    杨生轻扯了下嘴角。如果说后悔,那他大概会后悔两年前那一晚,为什么没有拦住她,这样她就不会被你们发现了,就不会牵扯进来。

    他没有回答,抬眸反问:“付警官,你知道西府海棠的花语吗?”

    “?”付警官皱起眉头,不理解为什么这时候问起这个,但还是回答了:“单恋?”

    杨生依旧很平静。身上的衣服脏兮兮,他想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狼狈吧。

    第一次是那年夏天的午后,他看到丛妤一个人上了顶楼。那一刻,他真的慌了起来。

    丛妤不喜欢他的靠近,他便远离。可他还是看着她的状态一天天下滑,无论他怎么问,都不愿告诉他。所以当看到她坐在顶楼时,他真的害怕抓不住她。

    喜欢,陪伴在死亡面前一文不值。

    杨生只想丛妤能活着,不管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可她说‘放过她吧’。

    是他的喜欢给她造成困扰了吗?就真的这么讨厌他吗?

    杨生在那一瞬间想了许多,可在看到丛妤满是泪水时,还是同意了。

    他第一次那么卑微的求人,不就是远离她么,又不是不喜欢她了。

    于是,那天中午,他便转学了。他愿意转回当初的私立高中,父母喜而乐见,当然会同意。

    他收拾好东西,也没回家。只给宋文说了一声,他要转回去了。然后一个人沿着这座城市游走,他坐在海边,回想着曾经和丛妤并肩而坐的时候。

    杨生坐在那里,从烈阳高照到日暮西山,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就那么讨厌他。懊恼的抓了下头发,抓起书包往学校跑。

    跑到学校时,已经放了学。他知道丛妤家在哪,想再见她一面。可谁知,刚拐过弯看到几个人高马大的人围着那个他想见到的人。

    可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三个人的对手,只能奋力的把丛妤推走。看到丛妤那么害怕的神情,他抱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拥抱。

    背影不见时,杨生才松了下。人高马大的三个人依旧站在背后,他气喘吁吁。

    棍子落在腿上时,他是真的从五脏六腑感受到的疼,疼到自己青筋凸起,发不出声。

    他连那几个人是什么时候走得都不知道,缓了很久,才慢慢挪动身子躲在墙后。随后丛妤的声音便出现。

    杨生无力的扯了扯嘴角。

    这次我救了你,你就不会那么讨厌我了吧?

    他给家里打了电话,醒来时已经在医院。父亲说一定让那几人牢底坐穿,可他在母亲双目通红,欲言又止中读懂了。

    杨生看着天花板,一脸淡然,就好像腿残废的人不是他。

    第二天,宋文和连素一同来看他。连素很害怕,差点哭出来。杨生看不下去,把人给赶走了。

    在他最颓废的那段日子里,认识了曾惜。

    他坐在轮椅上仰头,曾惜杵着拐杖低眸。

    后来两人总是在这棵树下见面,他也愿意和曾惜说话。在曾惜出院前,指了指他的腿:“我问过医生了,如果复健的话,还是有机会站起来的。”

    杨生很抗拒:“不用。”

    曾惜没继续劝,只是说:“就没有想见的人吗?”

    杨生怔了下,片刻恢复如初。只是从那天起,他愿意复健了。

    那一年他休学,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复健。每天累得汗流浃背,疼得叫不出声,但还是日复一日的坚持。

    连医生都说,他意志力坚定,能在这么短时间站起来,还能不用拐杖的走路。

    曾惜也问过他:“为什么忽然就想通了。”

    杨生说:“想去见喜欢的人。”

    在毕业那天,杨生回到了学校。

    学校的广播站刚好在高三楼的对面,他站在那里。看毕业生撒欢,看一个又一个人离开学校。等了好久,终于等来了他想见到的人。

    相机对焦,镜头中央出现了他的女主角。他看到丛妤的嘴角轻轻扬起,神态放松。杨生愣了下,好似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丛妤这般轻松了。

    收起相机,低头把音乐打开——是那首《晴天》。

    有人曾许愿,希望明天是个晴天。

    所以他在丛妤迈向未来的那条路上,送给她了首《晴天》。

    杨生释怀的笑了:“小同桌,毕业快乐。”

    那年的高考,杨生没有参加。只是在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去了曾惜的咖啡店,早上没什么人,曾惜在清洗杯具。闹铃响起,提醒他该回去做复健了。

    “曾惜哥,我走了。”

    临走前,看到吧台的唱片机,恰好有他爱听的那首《晴天》。他便放了起来。

    那天,太阳从东方升起,吹走了早晨难得的凉意。

    杨生坐上车刚起步,丛妤定睛在了这家咖啡店前。

    那年暑假,曾惜不止一次的跟杨生提起,店里招了个实习生,人特别好。

    他辗转几人,终于知道丛妤被哪所大学录取。杨生心想,大学再出现,她是不是就不会讨厌他了。

    所以他决定复读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考上丛妤所在的大学,然后追她,哪怕死缠烂打也再不离开。

    可偏偏,杨生知道了在曾惜店里实习的那个人是丛妤。

    所以,那个生了病,一直在看心理医生的人也是丛妤。

    怎么会呢?

    为什么会是这样?

    不应该啊?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生去见了赵医生,最开始一句话也不愿告诉他。大概是缠的太久了,医生给了他一支录音笔。

    窗外一声惊雷撕裂黑暗,雨滴随即而来。夜里屋子十分安静,静得只剩下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杨生握着那支录音笔,在又一声雷声里按下了‘开始’。

    录音笔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说话,声音是赵医生的声音:“先喝点水,最近怎么样?”

    “好多了。”

    杨生顿了下,这个声音很熟悉,魂牵梦绕又思念至极。

    赵医生:“那我们进入深一层治疗。”

    “先把这个表填一下。”

    又是良久的沉默,录音笔里只剩下莎莎的写字声。

    “写完了?”赵医生接过表:“我看下。”

    杨生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只能凭借想象来还原当时的场景。他一秒都不敢跑神。

    几秒后,录音笔里传出声音,赵医生温声说:‘对自己的评价’这一栏为什么写了‘讨厌’。”

    丛妤沉默了下才说:“我讨厌我自己。”

    “嗯?”

    “我讨厌我自己总是陷入悲伤。为什么别人都能处理好的人际关系,到了我这里却弄得一团糟。我懦弱,悲哀,我想我生来就被人厌恶吧,要不然所有人都在我的对立面,没有人帮我,没有人相信我。”

    “她们在冬天把冷水泼在我身上,她们打我……很多人都看到了,可没有人帮我。”

    “他们骂我最难听的话,她们抓着我头发,她们说我‘可怜,恶心’。时间久了,我都觉得我真的是这样。”

    杨生震惊,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那次知道后他明明警告过学校里的那些人了啊,明明没有人说那些话了。

    赵医生:“这种日子有多长时间?”

    “两年半”丛妤说:“高中时的两年半。”

    ‘啪’一声,杨生手中的随身听掉落在地。腿上猛然传来的疼痛让他‘咚’一声跪在地上,撑在床边的手臂疼得颤抖,他费劲力气用力够前面的录音笔。

    就差一点就能够到,下一瞬像是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喜欢的女孩儿在高中经历了两年半的校园暴力,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突然的调位,没有理由的远离,眉眼的悲伤,曾经的种种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录音笔还在继续播放:“有没有想过自杀?”

    杨生忽然害怕了,他不敢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他没有力气去关掉录音笔。

    “有。”

    那个曾经他觉得柔和胆小的女孩,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的说出,自己想过自杀。

    到底是怎样的绝望,才会让人这么毅然赴死。

    “我跑到校长室,想找老师帮我。可他们都不相信我,连素说她跟我玩呢,围观人说他们从未见过有人欺负我。可他们明明看到了!”

    丛妤带着哭腔,连听者都觉得难过:“为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我!”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他们才会愧疚,他们才会知道自己错了。”

    不是的。

    杨生懊恼地锤着地板,哭出声音。一声比一声惨烈,一声比一声绝望。

    他听不下去了,捂上耳朵。五脏六腑都泛着疼。

    他曾经想知道丛妤发生了什么,想知道她的难过。可当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他面前时,他发现他根本接受不了。

    杨生无法想象丛妤遭遇了什么,无法想象她是怎样熬过那么久。

    他只知道,那时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可我不能死,我还有父母。我每一次有想死的念头,我都觉得愧疚。我死了我爸妈怎么办?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死了他们后半生怎么办?”

    白天想自杀,晚上陷入愧疚。这种感觉光是想想都觉得痛苦。

    他白天每次复健都疼的想放弃,夜深人静又想见到她。这种在坚持和放弃之间的拉扯就足以让人痛苦不堪。更别说是活着和死亡之间。

    杨生后来又去了赵医生那里几次,赵医生说:“丛妤现在好多了。”

    可他还是不放心。

    出来时,在门口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宋文看到他愣了下,杨生先开口:“怎么在这?”

    宋文说:“这几天压力太大了,找个心理医生聊聊天。”

    杨生点了点头,那瞬间猛然想起,那晚听到丛妤说是连素打的她。连素和宋文向来要好,他一定知道原因,也一定知道这件事情。

    “有时间吗?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宋文下意识想拒绝,但实在说不出口:“好。”

    秋意渐渐袭来,杨生和宋文并肩站在医院楼下。他忽然觉得上一次并肩站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他冷笑一声,拿出一根烟点上。尼古丁能让人暂时忘记疼痛,也能让人清醒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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