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川摇摇头,“儿臣是真心的。”

    虽然不是真的想请辞,但他早就不是会和父亲赌气的人了。

    赌气若真有用,他的旧部不会一个一个消失。

    皇帝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语气继续放缓:“三郎,朕知道削减军费让兵部为难了,但你一直是朕的左膀右臂。你说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在哪儿呢,北境又有邻国在挑事。”

    “朕让真人给你卜一卦,看看天意是要你留还是走。”皇帝忙给一旁的方士使眼色。

    方士会意,掏出一把古铜钱,直接在地上一扔。

    铜钱四散落地,有正有反,那被称为真人的方士不过看了一眼,就煞有其事地作揖道:“陛下,三殿下,看来天意要留三殿下待在兵部。”

    皇帝配合地问他:“请问真人,此卦象是何解?”

    那方士摧眉折腰,与刚进来时的模样完全不同,他讲了一大堆有关卦象的解释,大意就是三皇子若要请辞,于大晋、于他自身,都是不利的,唯有继续留下,才是最好的办法。

    不知道皇帝有没有认真听,反正赵行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只觉得,父皇为留他继续制衡太子,倒还真是煞费苦心。

    赵行川冷笑:“真人,本王虽对卜卦一窍不通,但也知道卜卦一般需要开坛设法,如此才能请来神明,你这么快就卜出一卦,一天下来怕是能为几百人卜卦。”

    方士的脸一阵红一阵青,忐忑地看向帝王。

    皇帝则是脸不红心不跳,一脸坦然道:“真人法力高强,自然不需要身外之物辅助。”

    赵行川扫一眼那所谓的卦象,行礼告退道:“那儿臣改日再来请辞,到时要麻烦真人再算一卦,看看还是不是一样的卦象。”

    方士心中一凉,双腿战战兢兢,心道他就是随手一撒,哪能撒出一模一样的卦象来,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翌日朝堂,赵行川重提此事。

    皇帝脸色阴沉,其他朝臣则脸色各异。

    他们都纳闷,三皇子不是有意夺嫡么,如今怎么要辞去在兵部的要职?

    难道真是被削减军费所气急,才以此要挟陛下?

    可皇帝已经看出来,老三坚持请辞,恐怕不是因军费那么简单。

    林泽今日也来了朝堂,站在群臣之中,一言不发看着皇帝,果然以皇帝多疑的性格,此时已经有所怀疑。

    所有人当中,只有太子的喜悦溢于言表,他笑着道:“三弟为大晋立下过汗马功劳,估计也是累了,父皇不如就封他为王,让他去封地享清福。”

    皇帝冷冷地扫他一眼,他的几个党羽也皱眉看着他,他觉得十分莫名,他说错什么话了,只要三弟远离朝堂,不就没人与他争储了?

    赵行宇不服气,又道:“至于兵部的空缺也不难填补,陆老将军不就正合适?”

    朝臣中有陆家族人,顿时脸色一黑。

    林泽默默摇头,心道以太子的头脑,连陆渊山是不是自己人都分不出,或许也还没有识破他的立场。

    刚才这话谁都能说,偏偏太子说不得,因为那样会让人认为,这是在排除异己。

    尽管的确如此,但话不能明说。

    “三郎,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吗?”皇帝缓缓站起来,注视着赵行川,沉声问。

    只见他弯眉一笑,道:“这些年儿臣确实是累了。”

    “儿臣从入行伍到如今,一共九次负伤。不过最严重的一次,倒不是敌军所伤,近来那伤口又隐隐作痛,便对行军打仗之事,生了退意。”

    有些从未上过战场的文臣暗暗吃惊,连一军主帅都受过这么多次伤,那主帅帐下的将军呢?岂不是伤痕累累?

    他们惊讶、怜悯、疑惑。

    林泽将这些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摸了摸腰间系着的桂花香囊,想起沈音曾失落地告诉他,沈家要去别处换防,她也得跟着去。

    他自己就是个将军,知道打仗的苦远不止这些,有些人没打过仗,以为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是传言,而有些人自己也是将军,却陷害功臣……

    皇帝双眸一眯,探究道:“三郎,你是说曾经军中有细作?那就趁群臣皆在,具体说说此事,也好让武将们多提防。”

    赵行川道:“不能说。”

    皇帝问他这是为何。

    “涉及逃犯。”

    众人一怔,敢在朝堂上提起沈家的,估计也只有三皇子了。

    虽然林泽亲历过,也知道三皇子要提起那件事,但他听三皇子复述当年的事情时,依然湿了眼眶。

    攻打京城的那一役,大晋几乎动用全部兵力,可那末代王朝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反抗得厉害。

    大晋的五十万大军在正面打阵地战,攻了三个月,还是没攻下。

    要知道,负责阵地战的,可是经验丰富的沈将军。

    有一夜,所有将帅在营中集议。

    赵行川对作战计划没作太大的改动,只是打算增派一些勘查兵,查一查敌军的防御漏铜。

    他指着战图,发现这三个月毫无进展,愁眉不展道:“诸位有什么攻城的好想法,可以立即提出。”

    沈将军仍是建议强攻,其子沈维也跟着附和。

    沈家最擅长阵地战。

    林泽看着地图,边思索边道:“我们可否从山路突袭?就是那座仙桃山,有一面离皇城近,若我们从那儿突袭,可以长驱直入,对平民百姓的影响也最小。”

    林父摇头叹气:“这主意我和你沈世伯早就考虑过,可问题是,那山的另一面极为陡峭,根本无法骑马。”

    赵行川眨了眨眼,思忖道:“这样,我先书信一封给谢玄谢大人,请他前来看看,能否修一条栈道。”

    那时,谢玄人在南方,正带着几个徒弟和工匠们一起,修复被战争所损的民房。

    书信从京城附近到南方,要很久很久。

    可兵贵神速,五十万大军一直在外扎营却打不下来,对大晋来说也是一笔不少的消耗。

    所以,在谢玄收到信之前,裴贤便自告奋勇来了。

    军队与工部相辅相成、合作密切,军中都知道裴贤是谢玄的徒弟,听闻颇得谢玄的喜爱。

    可听闻归听闻,真的见到这未及弱冠的小郎君要负责抢修栈道,林泽觉得很不可思议——哪怕他自己没比裴贤大多少。

    赵行川带着林泽、沈维等年轻的将军,以及两万人马先上山,裴贤和工兵们混在这两万人马之中。

    夜里,四个年轻人爬上山顶,裴贤开始勘查地形。

    裴贤要走一走那条陡峭的路,尽管身上栓了绳子,看着还是危险。

    沈维抓紧绳子,担忧道:“好多人都说修不了,裴小郎可不要逞能。”

    林泽也觉得裴贤胆子太大,敢在夜里走下坡。

    不过后来他才知道,裴贤的视力在夜间比常人更好。

    这一夜里,裴贤上下数次,最后终于一锤定音:“能修!”

    其实在他之前,军营也请过其他很多经验丰富的前辈来看过,都说修不了。

    以至于林泽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裴贤故意托大。

    不过,后来的几日里,裴贤带着工兵们披星戴月抢修栈道,倒是让林泽打消了疑虑。

    “修好了,用个十年都没问题。”完工后,裴贤灰头土脸,眼里却盈着微光,“我的任何完成了,后面的事就不管了。”

    他回营帐倒头就睡。

    彼时,敌军已在山下集结。

    他们在山上待了那么久,不可能不被发现。

    因此,要尽快攻下京城。

    可就在他们带三千兵马过栈道的那一夜,居然迎来数支冷箭,是来自身后的兵马之中。

    而且听动静,山下的敌军也开始行动了。

    这是里应外合。

    最先发现冷箭的是沈维,忙赶到赵行川身旁保护,“殿下小心,军中有细作!”

    同时也最先中箭受伤,中在胸口。

    只见沈维从马背上直直往下倒。

    “沈维!”三皇子脸色一寒。

    后续又有几支冷箭射来,将帅陆续都中了箭。

    林泽运气最好,只是被箭支擦破了脖颈的皮。

    但箭矢淬了毒,不一会儿,毒血攻上心头,林泽顿时觉得浑身乏力,整个人晕沉沉的。

    努力撑开眼睛,只见其他人的情况比他还糟,沈维被架在亲兵的马背上,已经不省人事。

    以这样的状态,纵使兵马再强,也不可能攻得了京城,更何况奇袭不可能带太多兵马。

    赵行川下令回营,可是半途,就有哨兵快马加鞭赶来,面色焦急悲愤:“殿下,军营遇袭!”

    赵行川忍着肩伤,问哨兵:“主营那边可有求援?”

    哨兵说已经放信号求援。

    不过,山下的晋军想要上山,必须先破开围山的军队,绝非一两日可以做到。

    此时,林泽他们的处境可谓四面楚歌。

    “当年的细作居然现在还没抓到?”皇帝吼道。

    林泽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勾回神,默默看着皇帝,眼底一片清明。

    陛下只是在佯装愤怒罢了,就像当初,林泽满腔悲愤地来见他、求他查爹娘的死因时一模一样,虽怒,却不会深究。

    *

    国公府。

    沈音裁完小郡主的衣裳,正要在榻上眯一会儿,就被一惊一乍的沈梨吓醒。

    “姑娘!姑娘!大表姑娘来信了!”

    沈音立刻睁开眼,欣喜之余,不忘提醒沈梨:“这里是国公府,你小点声。”

    沈梨忙把房门关上,把信递给她,压低声音道:“这信是大表姑娘从江南寄过来的,他们是不是去……找老爷他们去了?”

    沈音抱着信,闭上眼深深吸气。

    她本就激动,听沈梨这么一说,心里更是期待信里的内容。

    上苍保佑,但愿都是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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