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詹美。”

    “晚,晚上好,波克维茨太太。”

    就算已经在公寓里光明正大地住了三天,被房东叫住时我还是会感到心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一上了年纪,不管是哪国人都会变得话多,波克维茨太太总是给我一种她要找我攀谈的感觉。于是我连忙鞠了个躬,加快脚步跑下楼梯,钻进地下室,以免我们之间再开启什么话题。

    地下室的空气散发着一股潮湿的气息,这里有公用的洗衣机,感谢如今发展起来的线上购物服务和公寓齐全的设施配备,就算不出门,我也可以让自己不至于活得太狼狈。

    放好衣服和洗衣粉,投了币,我在洗衣机运转的轰鸣声中后退几步,坐到墙角嘎吱嘎吱响的折叠椅上,准备在楼下多逗留一会儿,以免上楼再碰上波克维茨太太。

    不一会儿,水流注入的声音暂停了,滚筒开始转动,我透过狭小的门洞望着里面翻滚成一团的衣服,不由自主地抬手比了一下滚筒的大小。

    ——要是我进到里面会怎么样?

    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一冒出来,就紧抓我不放了,我忍不住转向旁边另一台洗衣机,向里面也投入了硬币。

    “叮”的一声后,门开了。黑黢黢的洞口仿佛在对我发出无声的邀请。

    ——要进去吗?会溺死吗?在那之前会先被转晕吗?真的能塞下我吗?会骨折吗?如果折断骨头的话总能塞得下的吧?……

    “詹美。”

    熟悉的声音将我的思绪从毫无逻辑的臆想中拉回了现实,我猛地转向门口,看到了一如既往身着西装的黑皮肤中年男子——处于伪装形态的火星猎人。

    “琼恩叔叔?”我叫出这个称呼以提醒自己现在的身份。“有什么事吗?”

    “我在回家的路上买到了这个。”他说着举起手里一本包着塑封,封面上画着婚宴蛋糕和豪华果挞的书。“我打算试试做烘培,你要一起来吗?”

    “……嗯。”我第一时间想起了梅根在正义山烤蛋糕的画面,然后用力点了点头。“好啊。”

    他放下心般笑了笑,微微颔首道:“那我先去准备材料,一会儿楼上见?”

    “一会儿见……”

    火星猎人转身离开了洗衣房,我注视着空荡荡的门口,想要感慨一下他的行动力,忽然发现自己的后背上不知何时爬满了冷汗。我抖了抖被沾湿的衣服,瞅见一旁半开的洗衣机,俯身退币,把它的门关上。

    ——刚刚怎么会出现那么奇怪的想法呢。

    我用力嘲笑着刚才的念头,好把它抛在脑后。

    当我回到屋里时,火星猎人已经在厨台上摆了一堆碗碟和瓶瓶罐罐了,他正读着那本书的其中一页,身边漂浮着面粉袋和鸡蛋。听到我关上门的声音,他从书中抬起头,问道:“梅根在正义山一般都做些什么吃?”

    “呃……曲奇饼干?因为不是正餐,平时可以作为零食……但杯子蛋糕也挺常见的……”

    “——那我们来做不一样的吧。”

    这样说着,火星猎人把书递到了我手里,摊开的那一页上是香蕉奶油派的食谱,确实是梅根没有接触过的菜式。不过,一看到那些用英文写的繁琐过程和笼统的量词,我就觉得像是看到了代数课本。

    想起课本,真正的詹美琼斯的脸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不爽地把这股反感压制下去,不想让自己回想起与她的第一次对话。

    火星猎人好像没有意识到我走神了,也或许他意识到了,但想要让我动手干点活,他将一碗像是融化了的黄油一样的东西挪到厨台中央,又从瓶罐堆里抽出一瓶砂糖似的东西推到我面前。

    “——我们先来做派皮,首先要做面团,帮我拌匀黄油和糖粉,好吗?”

    “好的。”我放下那本书,听话地把瓶子接到手里。

    “——少量多次地加糖,拌到变成乳白色就好了。”

    “好的。”我洗了手,握起碗里的木勺,开始生疏地搅拌。

    “——我比较有揉面的经验,所以这次我来揉,下次你也来试试,怎么样?”

    “好的。”我答应着,稍微抖了抖左手,往黄油里倒了一点糖粉,同时好奇地抬起头去看火星猎人。

    他将几枚鸡蛋打到另一只玻璃碗里,加入另一种糖似的颗粒进行搅拌,动作熟练得像个家庭主妇。

    之前沃利过生日时,我也在厨房给梅根打过下手,这次的感觉却与那时不同。梅根足够干练,但她身上那种活跃的气息让我不自觉地把自己摆在了“附属品”的地位。而火星猎人的指示则让我产生了一种正在被妈妈教导的错觉。

    ——不愧是成年人呢。

    我把目光收回手中的碗上,在心里暗暗感叹。如果我刚认识火星猎人时,他没有立刻表明自己将来会以导师身份与我相处,我现在会不会像漂移女一样对他产生那种强烈的执念呢……

    就这样,在火星猎人的学习与指挥下,在我时不时走一会儿神的劳作中,我们总算在浪费了不知几人份的食材后做出了满满一烤箱的派。

    火星猎人把托盘挪上厨台,我费了好半天的劲把切成片的香蕉整齐地排列到派上,直起腰看了看我们一晚上的成果,发出了第一句感叹:“好像……有点多。”

    “没关系,分给邻居们吧。”

    火星猎人变回人类形态,身上的衣服跟着变作一件居家风格的运动衫。他往桌子上转移了两份派,把其余的留在托盘里,然后用套上了厨用隔热手套的双手端起托盘,偏偏头示意我跟上他。

    我用墙上挂的毛巾擦擦手,困惑地跟过去,却见他直接推开门,走到了走廊里。

    “琼……恩叔叔?这是要去哪儿?”

    我犹豫着在门口停了下来。

    “现在时间还不晚,大家还没睡觉,我们去把派分一分。”

    火星猎人的语气十分自然,我却被从心底升起的恐惧拦住了脚步。

    ——拜访邻居?分享派饼?

    就算是生活在波士顿的时候,妈妈也足足劝了我四次,才在搬到那儿的两个月后,终于把我带去和邻居打招呼的。而且,就算是打了招呼后,我也没有与他们再说过话,即使在门口碰上,我也只能装成没记住他们长什么样,灰溜溜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唯一一个坚持和我在路上打招呼的,也就只有斜对门那个比我小的叫布克的孩子了。更别提现在我以一个伪装的身份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一旦踏入有他人存在的世界,我就害怕漂移女不知何时会听到我的声音,出现在我的面前。

    ——不行,算了,我做不到,别带我一起了。我半张开嘴,努力组织着语言想推脱。

    火星猎人明明可以使用心灵能力读出我的心思,但他没有这么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待我跟上他。

    ——他会不会是希望我能克服这种恐惧呢?会不会是希望我能更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呢?

    我毫无根据地猜测着。其实我也明白,害怕漂移女只是我为自己找的借口,我只是害怕认识新的与我完全不同的人,害怕与人的交际而已。妈妈曾经用了几年的时间试图让我改掉这个毛病,但我还没能做到让她满意,就从她身边被剥离走了。

    想起妈妈,我扶着门框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我咬住嘴唇,迫使自己向前迈出一步,走出了公寓的门。仅仅是这一步,就仿佛用尽了我今天的勇气。接下来,我只能像个游魂似的低垂着头贴在火星猎人身后,紧随他走下楼梯,听着他叩响别人家的门,与门内走出来的人说话。

    “是琼斯先生啊!又尝试了新的菜谱吗?”

    听到波克维茨太太愉快的声音,我猜火星猎人已经分了很多次食物了,也许这就是他融入人类生活的方法之一。

    “是香蕉奶油派,詹美也有帮忙。”火星猎人侧了侧身,让波克维茨太太能够看到我在后面。

    我小心地抬眼向门口望去,视线与波克维茨太太相接了,她冲我眨眨眼,慈爱地笑起来:“真是谢谢了,孩子。话说回来,今天不是星期一吗?早上没有看到你出去上学啊。”

    ——来了!这个我迟早要面对的问题!

    “出于家中变故相关的缘由,詹美现在暂且辍学了,我想让她休息一段时间,再考虑未来出路的问题。”火星猎人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话茬,波克维茨太太小小地感叹了一声,与他聊了几句关于如今中学辍学率的话,随后用一句鼓励收尾:“不用担心,詹美,你还年轻,未来可是很宽广的。”

    “感谢你的理解,夫人。今天也不早了,趁派还热着,享用夜宵吧。”

    与房东告了别,火星猎人带我去敲其他住户的门。一楼拐角处的那一户像个大学生,他好像刚洗完澡,嘻嘻笑着说了谢谢就接了派进屋去了。二楼的住户中,有一个做晚班司机的男人,他直接揣着派出门上班去了,另一户则是个作家似的中年女人,她比波克维茨太太还健谈,硬是要给我们看她新出版的诗集,火星猎人认真地听着她絮叨,同时拿起一块派放到我手里,嘱咐道:“走廊那边那家拜托你了,好吗?”

    ——咦?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状况?

    我一头雾水,但由于有那个陌生邻居在旁边,我紧张得说不出什么话,只好木木地点头,学着火星猎人与其他邻居交流的样子,端着派去隔壁了。

    在门上轻敲三下后,屋里传来了一个苍老却还很有力的声音:“谁啊?”

    “你好!……我是楼上307的住户!……因为,因为晚餐的派,做了很多,所以,那个,想与你们……分享一下!……”

    我磕磕绊绊地讲明来意后,门打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拄着拐杖、戴着墨镜的老人,我连忙递上派,他却没有接,而是自言自语般说道:“307不是琼恩琼斯家吗?我记得他是单身来着啊……”

    “那个,我是琼恩叔叔的侄女,由于家里发生的一些事,暂时辍学和叔叔住在一起,以后……请多多关照?……”

    我把火星猎人编造的身份与背景拿出来解释,老人抿起嘴思索了片刻,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说:“行了,谢谢你了,孩子。只要你别大半夜在楼上做健美操,一切都好说。”

    我试探着把派放到他朝上展开的手心里,微微鞠了个躬与他告别:“那,我就不打扰了?晚安……先生?”

    “是泰勒,我叫泰勒。”老人朝门框扬了扬下巴。“麻烦帮我关一下门。”

    我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墨镜,为他关好了门。我总觉得他是个盲人,如果我现在还拥有红外视觉,大概就可以直接通过透视看出来,不用一个人猜测了。

    等我转过身时,火星猎人已经结束了与女人的谈话,正在楼梯口等我。我下意识地想用衣服擦一擦手上的油渍,随后突然想起了一件被我遗忘的事情:“洗好的衣服还没拿上来!”

    “那你去拿衣服吧,我回家等你?”火星猎人提议道。

    “好,我马上回去!”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去,从停止运转的洗衣机里取出衣服,把它们和洗衣粉一起塞到篮子里,抱起篮子走上楼。

    火星猎人没有关上家门,我直接进屋,用脚带上门,与正收拾厨台的火星猎人打了招呼,直奔卧室,取了衣架,转身去卫生间晾起来。

    “没有烘干吗?”注意到我不停里出外进的火星猎人探过头问道。

    “烘干?”我感觉自己听到了一个被我忽视已久的词汇。

    “楼下也有烘干机的。”火星猎人指了指脚下。“卫生间的地板用的不全是防水地砖,晾在那里可能会……”

    “——可能会被楼下抱怨对吧!对不起我这就去烘干!”

    我把衣服一股脑地塞回篮子,窘迫地又跑出门去。妈妈平常都把衣服晾在有阳光照射的客厅,所以没买烘干机,我完全没有进行烘干步骤的习惯。

    将本来早该整理好的衣服烘干、收回到衣柜里后,已经是将近十点钟了。火星猎人重新加热了我们那两份派,把中途因失误而不小心煮出来的蛋花汤盛到碗里,作为一道菜端上餐桌,我们终于得以吃这顿迟来的晚饭。

    香蕉氧化变黑了,派皮也因为放久了而有点变软,但不考虑这些遗憾之处,初次尝试的香蕉奶油派可谓是很不错的成品。沉浸于这种梦一般的家庭氛围里,我忍不住想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作为詹美琼斯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好像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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