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家府邸一夜,高甜做了个悠长的梦。
梦里,高家血亲老少共四十三口都在。高甜抹着眼泪抱抱这个抱抱那个,可哪个都抱不够。
不同于现实里的送别,这次就连小姨都落了泪。再没人说什么“别丢了高家的脸”,他们惟愿高甜过得肆意潇洒,天真快乐。
小叔本想把零食秘方告诉高甜,却又说等她醒来什么都记不真切,便作罢了。
梦里亲人们说了太多太多,换来高甜清醒后的满腔温情和一枕热泪。
果然,梦里的东西醒来就记不真切了,就连梦里高家人的音容笑貌都有些模糊。高甜抱着被子缩在床脚。
虽然才离开不久,可她真的好想回家!那个地方那些人,曾是她生命的全部,如今孤身在外,她总觉得正在剥离之前的自己,成为另一个人。
但她绝对不能回去。
就像亲人、师尊从小教导她的那样,她是高家唯一的希望。所以她对自己保证——绝对不能逃避责任。所以当高家人让她一个人外出游历,她也一口答应。只因为高甜觉得自己身负这个责任,要让整个黎州都记住“夷城高家”的存在。
其实高甜不明白为什么她非得一个人出来游历,但亲人们的决定总是对的。
她一定要做成几件大事,那样等下次见面,高家人才会更开心!虽然有时候这份期待让她无所适从。
悲伤持续到了早餐,高甜难得食欲不振,只抱着一角葱油饼仓鼠啃。
餐桌上只有她和王琰脩、殷常寿三个人。
大概以为她情绪不高是因为被昨夜里的事吓到了,王琰脩皱着眉说:“如果你实在害怕,我可命人把你护送出城去。这里的事没人敢透露半个字,不会损了高家声望。”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姑娘,就挑了个可行的解决办法。
高甜被栗子糕呛了一下,摇摇头。
世家子弟都知道彼此最在乎的是什么,无非是家族名利,官家商家捉妖世家都不能免俗。但高家人也是狠心,真就放小姑娘一个人出来历练,连个随从都不给。
想着,王琰脩语气不觉缓和几分:“按我说,你或许应该早些离开桀城。这里的事你解决不了。”
“我……”高甜很想反驳几句,但稍一想,却发现王琰脩说得对。经过昨晚的前前后后,迟钝如高甜也能明白,这恐怕不是妖物作祟,而是人间险恶。
殷常寿托着下巴看过来,附和点头:“王小将军说的有道理,如今境地不如明哲保身,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其实高甜知道他们说得对。可对于桀城“妖物”,她心里始终觉得有些细节没搞清楚,在将传闻内容尽数弄清楚前她不想就这么轻易逃避。
“我不走,还有些事……”高甜抬起头。
“恕我直言,高仙长,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王琰脩目光沉了几分,有意无意提高了“仙长”二字的音调,“你的桃木剑镇不住此地‘恶灵’,会有更需要你出手的场合。桀城事宜,我会提醒父亲,王家自会定夺。你在这里反倒添……”
说着说着,王琰脩声音弱了下去,她看到高甜眼眶肉眼可见地开始泛红。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在事情搞清楚前就逃走。”高甜吸了吸鼻子,虽然王琰脩好像没说什么重话,但她总觉得自尊心被伤到了。她直挺挺站起来,差点掀翻身后的椅子:“我吃好了。”说完硬生生把眼泪咽了下去,揉了揉鼻子转身就走。
留下王琰脩和殷常寿面面相觑。
啜了口茶移开目光,殷常寿小声道:“王小将军也别怪罪小高姑娘的冒犯。虽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小高姑娘不谙世事,此刻又执拗于自己的心结。未必听得进去。太过直白怕是会适得其反。”
“嗯。”王琰脩淡淡回道。暗想自己说的话会不会有点重。
她虽有一个弟弟,可实际上从没和小孩子相处过。一是因为王家的教育观念,子女自记事起便被要求独立勇敢,撒娇卖痴之类的小把戏根本不允许。再者她从小在演武场长大,真正和弟弟共处的时间少之又少。或许还有母亲早亡的因素在,他们的生长环境缺少温柔。
即便如此,王琰脩的脾气秉性在王家已经算好得过分了。她那个将军爹,自母亲离世后便忘却了温柔为何物,三句不离打打杀杀。
看她反应平静,殷常寿也没再说什么。
离席后殷常寿第一时间去找高甜,只担心小姑娘一冲动做出什么出格事。可去了她房间才发现,她行李还在,人却不见了。
殷常寿立刻去问了管家,却被告知一刻钟前高甜急匆匆出了门。殷常寿心中隐隐不安,决定出去找人。
出了王家宅邸置身桀城街头,殷常寿只见那些居民纷纷交头接耳,个个神情怪异,便立刻猜测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边打探着寻找高甜的踪迹,殷常寿倒是把发生了什么搞清楚了——昨晚竹林里发现了四具尸体。
再仔细一想,殷常寿倒吸一口凉气——死的莫不是昨晚那四个人?抛开其他不谈,全桀城的人都知道高甜为了捉妖夜宿竹林的事。两件事结合在一起,若再有有心人稍加引导,这四条人命怕是要让高甜成为众矢之的。
难怪被问到有没有看到高甜时,那些居民眼神都怪怪的。
现下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把人找到再说。
不远处就是殷常寿前几日居住的客栈,他先去找了自己带的仆从,让他们去王家府邸通知王琰脩求助,自己则继续寻找高甜本人。
一路顺着找着,殷常寿又回到了昨晚那片竹林。
离着老远,他便看到守林小屋旁吵吵嚷嚷围了不少人。快走两步挤进去,他果然在包围圈中心看到了高甜。
小姑娘满脸委屈愤怒,小脸通红却憋着不肯哭出来。
其实高甜最初也满心的诧异。她不是冲动跑出来干傻事的,只是想确认一些细节。
传闻中的夜半哭叫声恐怕和昨夜那几个人、以及他们的猥琐勾当脱不了干系了,砍竹子也有可能是人为。但“苍绿色眼眸”的传言仍是未解。或许真有妖物?又或许是花草致幻?
哪怕只是谣传,高甜也想要搞清楚。她不想像王琰脩说的那样,早早抽身离去。或许自己真的又蠢又固执,但她就是心里堵。
于是出了王家府邸,她直奔据说“看”到过那个苍绿色眼眸的守林老伯而来。
谁知道一上街就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和上次不同,这次那些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恶意。躲躲闪闪加蒙面,好不容易到了竹林附近,没想到被围在一边看热闹的人群堵了个正着。
她也是从周遭桀城居民的指责声中把发生的事拼凑出来。
最初她急于为自己辩解,可无论她说什么,那些居民仍旧重复着怀疑的话语。
看她外形瘦瘦小小,说不过别人还会红眼眶的样子,这些人愈发放肆。怀疑指责逐渐变成了咒骂。语言像石块,砸在这个不到二八的女孩身上。没有证据没有结论的凶案在这些人的嘴巴里被盖棺定论,污水毫无愧疚地泼向高甜。
辩解到后来,高甜累了。她死死咬着嘴唇,嘈杂声化作阵阵耳鸣。
师尊说过:捉妖人行走世间,为的是匡扶正义。谋生应摆在助人为善之后,这也就意味着捉妖人需要脱离世俗,承受常人所不理解的痛苦。
可是师尊,若那痛苦就是世俗累加到你身上的呢?如果是那些你想要帮助的人,反过来想要毁掉你呢?
有那么一瞬间高甜心想——何必让他们尊敬?直接让他们张不开口不是更方便。她甚至将手伸进包裹,攥住了带有攻击力的符纸。
可师尊说过:术法修炼是为了对付邪物,不可用在普通人身上。
那师尊有感受过千夫所指的滋味吗?万一师尊他是……他是错的呢?
来自桀城居民的污蔑高甜已经听不到了,短短几息内,她的思绪成功从怀疑世界转向怀疑自己。
抬眼看去,那些长着不同面孔的人,竟都是一样的丑恶。
她手中的符纸越攥越紧,眼眶泛红,却神色渐冷。
就在这时高甜听到,另一个声音突破了指责声讨:“我说……你们怕是也只能欺负欺负小姑娘。”
同时,一双手从身后严严实实捂住了她的耳朵。那双手掌心温热,却为高甜纷杂的脑海注入一丝清流。
殷常寿……
“她是杀人凶手……”
“你们怎么不直接说她是妖呢?啊~她如果真是妖,你们就不敢对她恶语相向了。”殷常寿说得很慢,可声音听上去和平时不太一样,既不温柔也不优雅。
高甜看不到身后殷常寿的样子,只从面前那些乌合之众脸上看到了明显的畏缩,仿佛是被殷常寿的威压镇住了。
这些人居然害怕男妖精。高甜眨眨眼。果然是群鼠辈,只要看上去强一点、再硬气一点,他们就不敢轻易指责了。
这群人好大一会没吭声。许久才又有人大声说:“本来竹林从来没出过人命,她、她一来就死了人!就算不是她杀的,也一定有问题!”
此言一出,周遭开始附和。
“啧。”殷常寿不屑于继续反驳,压低的声音在高甜耳边响起,“小高姑娘……”
高甜心下不合时宜地一阵悸动,什么自我怀疑全然忘个干净。耳边只余殷常寿清澈的声线:“这些家伙说的话,不想听就不要听。你没有错,也不必为着别人的过错怀疑自己。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还有我在,有王小将军在。”
“……嗯。”其实高甜觉得自己和殷常寿认识不久,他没必要照顾袒护自己。可这些话神奇地抚慰了她,让她甚至想抱着殷常寿好好哭一场。
“别太勉强自己,你完全可以等长大一些,变得更强了,再面对这些。现在的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殷常寿话音落下,不远处就传来仓惶的一声喊:“王家人来了!”
围在高甜他们身边的人瞬间作鸟兽散。
耳朵上的温度消失,高甜转过身面对殷常寿,仔细打量这张吓住了一票人的脸——男妖精还是男妖精啊,温温柔柔根本不可怕,不明白刚才那些人到底怎么了。
望着他,高甜第无数次差点忍不住委屈。但她揉揉眼睛,硬生生忍住没有落泪。
殷常寿倒被她这幅要哭不哭的样子逗笑了,展开怀抱做出邀请的姿势:“来吧,我可以把肩膀暂时可以借给你哭一哭。”
“不哭了。”高甜摇头,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别太小瞧我!我不是小孩子,才不会被骂哭。”
“那还真可惜。”殷常寿放下胳膊,佯装惋惜地“啧啧啧”几声。
高甜顺手抹抹眼睛,拉着殷常寿袖子迎向远处正在接近的王家人马:“而且这些乌合之众才不值得我掉眼泪。”
乖乖被她拉着走,殷常寿轻声嘟囔:“小孩子。”嘴角却轻轻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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