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在古人的别称里有朽月之意,老酒醇厚,重逢不朽。

    六月离人散,九月初相逢。

    那个炽热的夏天,陈遇刚和一群朋友打完篮球,浑身在炙热流通的温度下淌着汗水,一头帅气的碎发湿漉漉的,篮球叉在腰部和手腕间,动作随意又散漫,另一只手攥着书包,包带耷拉在脚边跟随着脚步一摇一晃,他就这么跟随一群人进了一家面馆。

    名字很文艺。

    叫遇见小面。

    面馆开在静谧的南朝街,街巷不大不小,人影与车流络绎不绝,马路边有绿绿葱葱的悬铃木,下午的日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切割成碎片,斑驳在每一块石头砖块上。

    一条充满历史韵味的街。

    遇见小面的店门前也种着一棵悬铃木,枝丫簇拥疯长,树叶枝繁叶茂,投落的阴影可供行人乘凉和避暑。

    在寻常街巷里,陈遇一进门,就注意到了窗外安安静静坐着的人。

    那女生一头当下流行的公主切,刘海整齐,发尾有几根挑染成深蓝色,时尚暴露的打扮,两根细细的吊带支撑着极少的布料,牛仔短裤,露出细而长的大腿,她正跷着二郎腿坐着,白皙透红的脚踝凸露在桌腿沿,时不时晃动几下,撞上坚硬的木桌。

    陈遇下意识挑了一张距离她最近的桌子坐了下来,窗外有阳光穿透树叶沉甸甸地泼洒,给她柔软的头发丝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她正垂着半张脸,一手抓着筷子嗦面儿,手腕细而白,腕骨在太阳光底下性感地凸起。

    终于,她舍得抬起头来,嘴角沾上一层油腻的光泽,她的嘴唇在光线下像一朵火红的玫瑰花,往下,她左肩锁骨的地方纹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陈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心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的心就像从敞开的窗口扔进了一朵玫瑰花。

    顾希晨在一旁用肘子撞了他一下,“遇儿,你吃什么?”

    “随便。”许久,他愣愣地回。

    只见女生吃完面,接着双手捧起大大的瓷碗盖住脸,她喝了一大口面汤,然后重重放下桌,发出好一声闷响,那手指修长如玉,扯了两张纸巾擦嘴角,阳光切碎在她的侧脸,她慵懒地抬起眼皮,从包包里摸索出一只口红,拿手机屏幕当镜子,旁若无人地补口红。

    补完口红,她又对着镜子前的自己上下端详,才满意笑了笑,

    她起身,掠过陈遇时身上有浓而艳的香水味,带起一阵妖而娆的风,香味猛烈灌入口鼻时头脑有一瞬间的晕眩,他回头,看着那个女生推门而出。

    下一秒,他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遇儿你去哪儿——”顾希晨在他身后叫。

    对面有公交站,她刚过完大马路,皮肤在树影下又白又嫩,身材修长高挑,一双大腿刺眼夺目,她就行走于人头攒动,跟随着人流走,不少人频频回头望去。

    陈遇那一瞬间就觉得,这个人真美,万里挑一的美,在世俗中脱颖而出的美。

    一条马路之外,他看见女生走到公交车站底下,头顶有车棚遮盖阳光,她站在阴影里,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一根棒棒糖,糖纸三两下撕开,捏紧在掌心,而后随意把糖果往嘴里一叼,侧脸被撑得鼓起一块腮圆,她吮吸了几口,忽然微微皱起眉,手拽下白色棒棍儿,冷眼瞧了下那糖果,似乎不适应这个口味,等了一会儿,只见她又把糖果叼回嘴边。

    有公交车停靠,带起一股热风,她披头散发着,脖颈两边的头发丝被热气吹起又垂落,她撩拨了几下凌乱的头发,在等待车门打开之际忽然朝陈遇这边看了过来。

    侧脸淡漠,眼神慵懒而轻飘,一副目中无人但还是要瞧你一眼的表情。

    下一秒,她又收回视线,前面排队的人一个个挨着上车,她排最后一个,正漫不经心地等着。

    她用牙齿轻咬着棒棍,忽然一口咬开硬邦邦的糖果,在嘴里化成细碎的渣块儿,嘴边依旧叼着棒棍,跟叼着一根点燃的烟似的。

    人很拽,长得也不可方物,天生就自带着一股叛逆感和清冷高级感,陈遇只看第一眼,就印象深刻得很。

    陈遇正要跟上车,顾希晨在身后追赶上来,忙扯住他:“你要去哪儿?”

    陈遇只能眼睁睁看着公交车从眼前开过,车尾朝地面吐了一口尾气。

    “遇儿,你怎么脸红了?”顾希晨像在他脸上发现了新大陆,上下左右仔细瞧着,又指了指他的耳朵:“你的耳根也好红。”

    陈遇看着公交车消失在右转路口的方向,说:“我心跳也很快。”

    陈遇几次来到这家面馆,都没有遇到过她。

    他有时候会在那个公交车站下等一个下午,从艳阳高照到夕阳西下。

    他蓄谋已久的邂逅,人却不来。

    直到有一天,他正在教室里写一张卷子,写到最后一道大题的时候,身边一群男的围在一起不知道在看什么,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真他妈带劲儿,我以前就觉得公主切这个发型巨土,tony怎么把她剪得这么好看。”

    “还是同城的网红哎,你说我们会遇到她吗?”

    “得了吧,说不定人家现实中是丑八怪呢。”

    “她这是原相机录的视频。”

    陈遇抬起眉眼,眼尾很淡地往这边扫了过来,有个男生抬头和他对视,笑了笑,促狭:“遇,你要跟我们一起看吗?很好看的漂亮姐姐哦。”

    “没兴趣。”陈遇收回视线,投入题海中。

    男生见他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顿时来了兴趣,他撇开簇拥的人群,几步走过去,把手机竖在他的面前,不依不饶地说:“看看呗,说不定你真的喜欢。”

    陈遇叹了一口气,卖他面子,便垂眸非常嫌弃地扫一眼。

    忽然,他瞪大了瞳孔。

    是她……

    真的是她

    居然是她?

    男生刚要抽走手机,一只力道很大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陈遇?”

    陈遇紧紧盯着视频里的人,那张魂牵梦绕的脸此刻出现在面前,被屏幕放大了的五官比初见那天更加真切和细节,漂亮的桃花眼,高挺笔直的鼻梁,一双殷红的嘴唇,发尾挑染垂落至脸侧,她正朝着屏幕缓缓一笑。

    这一笑,杀进了他心里,一马平川。

    “遇,你弄疼我的手啦。”男生在他手里挣扎。

    “她是谁?”陈遇忽然问。

    “就是一个网红啊,最近挺火的,有好几百万粉丝呢,怎么,你对她一见钟情了啊,遇,你先放开我,好疼!”

    陈遇收回手,他抢过手机,动作颇为粗鲁,指尖点开头像,几十个视频都是她。

    真的是她。

    沈漂亮……

    她叫沈漂亮?

    陈遇一个一个点开观看,置顶的视频有还几百万人点赞,她的风格迥异,有日常分享,美妆教程,个人咖秀,个人风景照陈遇手指头往右边的那一栏点红爱心。

    “其实,你点一个红心就够了,也不用点那么多次。”男生见他手指不听使唤似的往爱心处一顿猛戳,有戳穿屏幕的架势,忙提醒他。

    “哦。”陈遇划下一个视频。

    “陈遇,你看上她?”

    “嗯。”

    “卧槽,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陈遇头也不抬,他拿出自己的手机,下载同一个短视频软件,然后在沈漂亮的账号下点击关注。

    手机扔回他手里,陈遇莫名其妙地对他友好一笑,手机夹在两根指间,轻轻晃了晃:“谢了兄弟。”

    “我有一种被人撬墙角的感觉。”男生看着他低头认真做题似的看视频,忍不住吐槽,走了。

    陈遇看着照片里的人,人如其名,他嘴里念叨着这个陌生又心颤的名字。

    “沈漂亮”

    周六,陈遇刚打完篮球,坐在台阶上休息,他两只手肘撑在上一个台阶,运动裤下露出少年精瘦的一截腿,正岔开着,他习惯性打开短视频软件,看沈漂亮最近更新的视频,看不够似的,他又翻到最底考古。

    忽然,她在动态处更新了一条文字:粉丝们今晚九点直播,咱们在直播间里不见不散哦~

    九点

    陈遇看了眼时间,他起身收拾东西走人,顾希晨拿着篮球朝他说:“遇儿,今晚还有夜场赛,你要去哪儿?”

    “回家。”

    顾希晨惊讶:“这么早就回去了?你家金屋藏娇啊。”

    陈遇挑眉,勾唇道:“差不多。”

    李南洲跑了过来:“遇儿你别走啊,没你咱们队不行,得输。”

    “失败乃成功之母,输了就是输了,你们还得练。”陈遇过去和几人拥抱了一下,朝他们摇手,作拜拜手势,走了。

    李南洲愣了半晌,看着他消失在铁围栏转角的背影,喃喃道:“他在高兴什么啊?”

    陈遇回到家已经晚上八点,他换上拖鞋就往浴室里洗了个冷水澡,才八点半不到,已经坐在书桌前盯着沈漂亮的头像看来看去。

    那目不转睛的眼神儿,跟看博物馆里的艺术品。

    看了好一会儿,时钟指向八点五十五分。

    难兄难弟群里有人艾特他,陈遇手指随意一划,眼不见为净。

    八点五十九

    八点五十九分四十二秒

    八点五十九分五十八秒

    九点。

    分秒滴答滴答流淌,头像依然平静如水。

    为什么还不来

    推迟时间了吗?

    也没有

    难道是忘了?

    九点零二

    九点零二分五十九秒

    下一秒,头像显示正在直播中。

    陈遇眼里闪过一抹欣喜,像与心念已久的情人见面,害羞又壮胆地点入直播间。

    直播间一下子涌进两千多人,底下评论疯狂刷新,陈遇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哈喽,各位粉丝宝宝们晚上好呀。”

    声线清冷不失甜美,像一壶陈年酒酿,听者陶醉。

    评论疯狂打出沈舒舒三个字。

    陈遇看了会儿,露出茫然。

    沈舒舒?

    这个是她的真名?

    原来她叫沈舒舒啊。

    沈舒舒坐在椅子上,背景是白墙,墙上挂着一些照片和海报,她化了一个浓浓的妆容,唇红齿白,笑着的时候锁骨上瑰丽的玫瑰花微微颤动着,像下一秒就盛放在骨骼。

    “各位宝宝们最近过得怎么样?咱们一起唠嗑唠嗑,没事儿,就像朋友一样聊天,大家有什么想问我的,我能说则说。”

    有粉丝问她衣服什么牌子的,她毫不犹豫报了一家淘宝店。

    口红是什么颜色的。

    眼影是在哪儿买的。

    头发造型用了多少钱

    各种鸡零狗碎的问题,她挨着回答。

    直到有人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陈遇一颗心紧张起来,他感觉呼吸变得艰难。

    沈舒舒笑了一下,说:“目前单身。”

    陈遇感觉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就像过了一个的提心吊胆的春天。他在评论框里敲了一行字,指尖有些颤抖。

    —姐姐喜欢弟弟吗?

    然而这一条评论转瞬间就淹没在几万条评论的洪流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陈遇有些懊恼地盯着那群呱呱乱叫的网友,恨不得把他们踢出直播间,直播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看到各种绚烂的烟花绽放在巴掌大的屏幕,粉丝们疯狂在直播间里刷礼物,大拇指,啤酒瓶,穿云箭,各种五颜六色的礼物砸在沈舒舒的脸上,他也跟随大流,点开右下角的礼物键,看到有送玫瑰花的选项,他充了一万块钱,给她送了520朵玫瑰花。

    沈舒舒看着漫天玫瑰在屏幕前掉落下来,像眼前下了一场盛大的玫瑰雨,她双手合十,抵在

    眉间,感激地说:“感谢这位叫罗斯的粉丝送来520朵玫瑰花,爱你哟,么么哒。”

    陈遇听到那句“爱你”直白且暧昧的字眼,他心跳遗失了一个节拍,有些沾沾自喜。

    接着,他又在直播间里充值了几万块钱,一个月零花钱全砸了进去,给她送了1314朵玫瑰花。

    沈舒舒微微瞪大了双眼,她看着眼前散落纷飞的玫瑰花,用震惊不已的语气说:“我的粉丝都这么有钱的吗?”

    沈舒舒朝着屏幕笔芯,大拇指和食指交叠,手指修长白细,直往陈遇心口上撞击。

    “谢谢这位名字叫罗斯的粉丝,我也很喜欢看罗斯打篮球哦,感谢各位宝宝加入我的粉丝团,爱你们。”

    陈遇看着她的脸,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忽然想凑上去亲一口。

    这么想着他也身体力行了,少年坐在书桌前,月亮在窗外的枝桠上高悬,有淡淡的月光倾斜进来,抖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吻上那张并不真实的嘴唇。

    期间有粉丝连麦互动,这种活动可以增进粉丝的亲密度,同时机会十分难得,类似于全国人民买彩票中大奖的几率,陈遇的吻还没抽回,一个连线电话打了进来,他手猛地一抖,手机噗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的耳根在月光下涨了一层薄薄的红,胸口微微喘着气儿,像早恋的小孩偷吻时被家长当场抓了个正着。

    “咦?这位粉丝怎么没动静了?是吓着了吗?”沈舒舒的声音从地上传至耳边。

    陈遇以秒的光速把手机从地上捞起来,他用手擦了几下手机屏幕,才摁了接听键。

    “你,你好。”是少年青涩又紧张的声音。

    “你好呀罗斯的粉丝,听你的声音是小朋友吧?作业写完了吗?”

    “不,不是小朋友,我今年上高三了。”

    “哦~是位可爱的弟弟咯。”沈舒舒笑着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微眯了一下:“弟弟有什么问题想问我的,我都可以回答。”

    陈遇结巴了一秒,把刚才石沉大海的问题重新拾起,语气紧张:“姐姐能接受姐弟恋吗?”

    评论区顿时炸开了,像一锅沸腾了开水,有人夸这位弟弟好耿直可爱,也有人对于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沈舒舒看了一眼评论区,一本正经的说:“我喜欢弟弟。”

    啊啊啊啊啊——

    陈遇呼吸短促了一秒,他抓紧了金属边沿,骨节泛了一层白,他紧紧攥着,咬唇道:“姐姐左肩的纹身是怎么来的?”

    评论区里也有人好奇不已。

    沈舒舒沉默片刻,镜头像静止,她略微嘲讽地扬起嘴角,口气轻松:“高二那年,因为涂指甲油的事儿和家里人吵了一架,我不甘心,就去纹身了。”

    评论区里有粉丝调笑:哈哈哈,舒舒高中的时候好叛逆啊。

    —青春叛逆野少女。

    陈遇忽然问:“纹身疼不疼?”

    沈舒舒以为他也会像别人一样调侃自己叛逆的举动,没想到他居然是第一个问自己疼不疼的人。

    “疼。”

    陈遇再次沉默了,他的嘴唇紧紧抿着。

    “小弟弟,还有别的问题吗?”

    “姐姐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棒棒糖?”

    “芒果味儿的。”

    接下来陈遇又问了一些关于她的爱好,他一边听着一边刻在脑海里。直到沈舒舒下播,他还没从刚才的互动中回过神。

    那一刻,他想见她。

    ——

    这个梦想在几天后居然真的实现了,上天都在偏爱陈遇。

    那一天,下午五点半放学,陈遇和一群男孩子出校门的时候,刚一抬头,就撞见一个无比眼熟的人站在夕阳光下,她一袭白色短裙,融合背后宫墙红的背景中,公主切短发尾随着夕阳风微微飘荡着,侧脸发光,高高的鼻梁薄如蝉翼,有人在给她拍照。

    顾希晨见他落在后面没有追上来,愣在马路边不动了,便叫一声:“遇儿,赶紧走呀,回去还得和生哥那群人打篮球呢。”

    陈遇没动,“你们先走,我不去吃饭了。”

    “啊?”

    “我现在有事儿。”

    顾希晨看着他,不再勉强,和李满洲勾肩搭背着走了。

    他站在紫荆花树下,旁边矗着一块蓝色路牌,有风吹过,吹皱少年心里的湖水,吹来心动已久的雀跃,他就这么隔着零零散散的车流和人海,遥遥相见。

    可能观察太久,对面的人有所察觉,沈舒舒看了他好几眼,最后朝他一步一步走来。

    她的裙摆飞扬,落下一层金色的夕阳光,裙子上边漂浮着柔软的浮尘和光阴,那一刻,她的小白鞋踩碎了绿绿葱葱的光阴和尘埃,穿过接踵而至的人海,朝紫荆花下的少年走来。

    “你认识我?”

    陈遇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双漆黑的眼睛纯粹又炙热,像地上细碎拼凑的光。

    “傻啦。”

    她的手指触碰到肩头,传来温温热热的触感,穿透校服布料,直抵骨骼。

    “我在网上看到过你。”他轻轻说。

    我不止在网上见过你,在遇见小面,在南朝街,在公交车站,在那个慵懒的午后,我早已见过你。遇

    我在心里,念了你千千万万次。

    当介绍自己的名字时,心里念着的,只有一个叫沈舒舒的名字。

    遇,有遇见的意思,也有重逢的意思,自他的名字从宇宙诞生的那一刻起,浪漫宇宙就安排了一场名为重逢的相遇。

    我用我的名字遇见了你,遇见你,我花光了这辈子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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