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20日。
丁丑年十一月十八。
远郊的山上是白茫茫的一片,每一棵枯树都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被。
地上的雪有两寸深,踩在地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树林里回荡着。
一前一后两个人终于停下了步伐,那是一片墓地。
“乐康找了许多家才找到这一束雏菊。”
前头人手里拿着一捧橘色的花,低声冲着墓碑说了这样一句话后,弯腰将花在墓碑前摆好。
再次起身之后,他先是侧头看了眼最前头那一块碑,又回头冲他身前那块碑下的人说:“汤伯母原想将汤伯父迁到重庆,陈爷爷说日后他们还会回来的。”
“前几天,大姐已经把活着的学生从宪兵队带出来了。”
“乐康带人去安葬那些学生的时候,发现他们都被人葬好了。”
他低声呢喃着,身后又响起了踩雪的声音,他回头,看到了同样穿着黑色披风的温慧绮。
她的唇色很浅,脖颈上的一圈黑色绒毛将她的脸色衬的像上好无暇的暖玉,眼眶微红的看了眼站在汤诗怡墓前的温煦,暗哑道:“你不该来的。”
“她不想看见你。”
乐康有些诧异的看了眼跟在温慧绮身后的佟海旭,见佟海旭摇了摇头,复又垂下视线。
温慧绮上前一步与温煦并排而立,抬手将汤诗怡碑上的雪拂去,低声问道:“晴梅是谁的人?”
温煦并不意外温慧绮的问题,和盘托出:“不能确定她是井上还是冈本的人。”
“海旭说,送信来的是孙二。”
温煦轻轻摇头,盯着远处和天相接的远山说:“谁也别信。”
温慧绮侧身看着温煦的脸,抬手将他挂在毛衣领上的镜链拨了下来,感受到指尖的寒凉,她放下手问:“你呢,我也不能信。”
“阿姐。”温煦转身面向温慧绮开口:“留在北平的,谁都不要相信。”
温煦盯着对面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沉沉道:“为了奶奶,为了温家,更为了你自己。你能不要再插手任何事了吗?”
温慧绮躲开温煦的目光,看着脚下未曾被玷污过的雪,哑声道:“不再插手任何事,因为上头有一个汉奸弟弟罩着,所以才能在北平像个人一样的活着。”
“不是为了奶奶,也不是为了温家,更不是为了我。”温慧绮抬脚后退一步,拉开了与温煦的距离,看着温煦不紧不慢道:“是为了不给你添麻烦。”
“是。”温煦肯定道:“你说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呢?”温慧绮打断了温煦问出了困扰她很久的问题:“告诉我你这么做的目的。”
温煦看着温慧绮,心中骤然想起了张先生曾经说过的话。
——你可以有一个很明显的目的。
——要站得住脚,让任何人都在你给的逻辑里找不到马脚。
于是。
他在1937年末的雪地里,为自己的救国找了一个理由。
许久之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着:“井上藤田,和冈本川下,我要亲手杀了他们。”
北风呼啸着,将他的话吹到了温慧绮的耳边。
不管她信不信,这就是他的目的了。
回程的路上,温煦看着逐渐繁华的车道,突然冲前头开车的乐康说道:“让杨晏回去吧。”
乐康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温煦,点了下头说:“行。”
“江市长那几吨原料给万老板还上了?”
乐康蹙眉摇头道:“没有,这两天江市长正四处筹钱,约么还差些,却也差不离。”
“江宗宇跟谁买的料?”温煦直觉不对,坐直了身子冲乐康问。
“嗯,好像是位外商,没透露姓名。”
温煦攥起手,问:“没人知道是谁?”
“没有,只听说能从天津渡口运来。”
“拐回去,先去找一趟沈孝谦。”温煦说完话又靠了回去,他脑中想到这些天以来的种种,总觉的像是在被什么人当做一颗棋子。
他想,或许这些天来,不止他一个人有这样的感受。
大清早上。
沈家小洋楼的铁门还没打开,外头倒是先停下了一辆汽车。
唰——唰——
院子里只有一个带着棉帽的中年男人,他拿着一人高的大扫帚正一下一下的从洋楼侧门往正门处赶。
大片的雪还没被人踩过,温煦站在铁门外没说话,看着着今日升起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那晶莹的雪粒上,感受着没有寒风的冬天,空气里飘着早点的味道,只闻着就觉得暖呼呼的。
乐康停好车跟在温煦身后,两人一齐看向那个扫雪的男人,许是两道人影在门口更加醒目了一点,那扫雪的男人一抬头,正正对上门外那主仆二人的视线。
“温老板?!”
扫雪的人是沈家老早的旧人,温煦和乐康看他很是面熟。
见温煦冲他点了下头,男人赶忙拎着扫帚跑至门前,边开着锁边说:“您今儿起的真早,来,我先给您把路扫出来。”
“不急。”温煦站到了那男人为他们扫出的空地里,环望着这座已经没有什么植物的院子,看向了正门处小跑着出来的女孩儿。
“阿煦哥哥!”
来人是沈伊筠,散落在身侧的头发带着微卷,额前的刘海儿因为跑来的缘故几缕发丝向上翘着。
她还穿着单薄的睡衣,只走到方才男人扫到的位置站下,左右看了看温煦身边,目光和温煦对上后,弯了弯眼睛说:“吃饭了没?一起吧。”
“没吃,特地来蹭一顿。”温煦沿着前头被扫净的路走了两步,勾唇冲不远处的人说:“先回去吧。”
沈伊筠点头的同时哈气搓了搓手,转身回了洋楼里,隔着一道玻璃门冲温煦问道:“怎么没见李北一呀?”
“他现在可忙了。”乐康见温煦没说话,开口说:“成了老师,带着手底下一众学生。”
沈伊筠的眼中带着好奇,扒着窗子冲乐康问:“学什么?跟他学学这些年来是怎么招来的好运气?”
随着扫雪师傅的兢兢业业,很快,温煦他们就走上了沈伊筠方才站过的位置。
温煦上前两步掀起前袍上了楼梯,靠近沈伊筠后抬手在她额上敲了一下,沈伊筠装腔作势的叫了一声后跟上前头正说话的温煦。
“你听他说了这么多,就记着他化险为夷了,怎么没将人的胆子学一半来。”
沈伊筠跟在温煦身后皱了皱鼻子,小声道:“我昨天还给主任打下手来着,你没看见可不能不算。”
“真的?”
“那当然!”
温煦的声音在正厅里出现的时候,阮湘月和沈孝谦就吩咐了吴婶又准备了一双碗筷。
“你这是赶着饭点儿来蹭饭吃呢。”沈孝谦并未起身,两手搭在扶手上冲穿的严实的来人调侃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温煦你生意赔了。”
“说什么呢?”阮湘月在沈孝谦身边抬手拍了一下,冲温煦说:“外套脱了吃饭吧。”
“多谢嫂嫂了。”温煦笑着冲阮湘月说:“乐康也没吃呢。”
意思是,乐康您也给点饭吃。
阮湘月看着吴婶给温煦安排好,才又说:“吴婶,再去给乐康准备点饭。”
话落,她看着并排坐在一起的温煦和沈伊筠勾唇笑道:“平日里叫你来一起吃饭你不来,今儿倒是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温煦先是喝了一口热乎的稀粥,放下碗才说:“我和乐康起了个大早去查个事儿。”
沈孝谦眉头一蹙,就要开口时,桌下的脚被身侧人踩了一下,侧头看过去时,阮湘月正给沈伊筠添菜。
“这个是我和吴婶昨儿上午琢磨的,你尝尝看怎么样?”
沈孝谦看了眼也不再说话的温煦,闭上嘴,听着桌上两个女人说话。
“嗯!甜的?!”沈伊筠眼睛冒着光冲阮湘月说:“大嫂你太厉害了吧。”
阮湘月在小姑子的甜言蜜语攻势之下眯起了眼,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说道:“好吃那就多吃点儿,你不是说上次李北一带你去吃的糖醋鱼酱汁好吃?所以——”
“咳咳——咳——”沈伊筠突然的猛咳让桌上人都撂下了碗筷,见到桌上甚至是厨房里的吴婶都朝她看过来,她的脸上红的更厉害,捂着嘴说:“谢谢大嫂。”
阮湘月轻笑着给她倒了杯温水,沈孝谦左右看着身侧挑出内情的阮湘月,又看了看缩成鹌鹑的沈伊筠,再一瞟手边安如山的温煦,开口问道:“你知道?”
温煦茫然的抬头望向沈孝谦问:“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沈孝谦瞪大了眼睛望着温煦不可思议的问。
“你不该知道?”温煦同样微瞪了眼睛,望着沈孝谦不可置信的反问。
两人这一席话成功将少女怀羞的沈伊筠逼得退下了桌,慌忙之中都没人看清她的脸色。
“吴婶。”阮湘月靠上椅背见着眼前出现了的妇人,才又开口道:“给伊筠把饭送到医院去吧,你在那盯一盯,今日天冷,别让伊筠再跟着李北一出去玩。”
“好嘞太太。”
三人吃着饭看着吴婶走上楼梯之后,阮湘月才收了面上的笑,不赞成的看着温煦开口:“李北一是不是和伊筠走的太近了些。”
见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阮湘月抬脚狠狠踹了沈孝谦一下,温煦余光瞥见了沈孝谦的晃动后,悄悄的将自己朝着旁边的空位移了下。
“啊、对。”沈孝谦点点头说:“他们两个年纪相仿,还是闹腾了些。不过还是要适度,像前几日那样浑身是雪的回来,伊筠晚上还发热了。”
话虽如此,可谁都能听清沈孝谦的话并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
阮湘月极快的皱了下眉,直到沈伊筠下来也没再说话。
“大哥大嫂,阿煦哥哥,我走啦。”
沈伊筠今日外头套了一件纯白色的呢子外套,中间收了腰,小腿处能看到里头穿了件呢绒格子裙,高高扎起的头发又一次变成了一走一弹动的卷发,从她躲闪开的眉眼中,隐约能看到期待。
再等到吴婶和沈伊筠的车子从院子离开之后,温煦终于开口:“年前李北一怕是没功夫去找伊筠了。”
“你叫他做什么去了?”沈孝谦试探的问。
温煦轻笑一声说:“让他教我手底下的人开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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