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月5日。

    丁丑年腊月初四。

    距离除夕,还有二十五天。

    济仁医院这一条宽阔的大街上,他亲眼见证了一块块屹立了多年的老牌坊撤下去。

    横平竖直换上了歪七扭八。

    路上穿着老式衣卦的人越来越少,西服、和服、洋裙,好像成为了一股潮流。

    歌舞厅里常亮着灯,道上的黄包车一趟接一趟的跑。

    似乎,这就是商人们嘴里常说的,共荣吗?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在兜里掏出了一封信,信上带着水渍,他眉头微蹙,像是带着歉意,拇指划过上头秀气的字体,心中默念两遍,重新放回兜里,抬脚朝着那条通往东街的小巷走去。

    小巷里和外头又不相同了。

    这里的地面潮湿、泥泞,和印象当中的完全不同。

    在那处泥泞里走了半天,他突然在巷尾处看到了两只狗,它们低头蚕食着什么,它们听到了来人的脚步,三双眼睛相对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它们不怕人,倒是稀奇。

    他又往前迈了一步,那两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却以为他是抢食儿的一般,纷纷冲他咧开了嘴。

    低吼声在小巷里格外瘆人,他后退两步,那两只野狗才又低下头去啃着什么。

    被围巾半挡住的脸,在低头转身的那一刻,骤然僵滞。

    亮的反光的皮鞋底下,踩着一个些许发硬的东西,从脚尖露出的一点看,那好像,是一只极小的掌骨。

    他抬脚的时候,也伸手去拽下了自己的围巾。

    脚下的东西露出真容的时候,挡着鼻尖的围巾也被拉了下来。

    小巷里,野狗进餐的声音和那道掺杂着血腥的泥泞气息争先恐后的从他的耳鼻钻进他的大脑。

    来时踩在这条小巷上的声音,此刻在他的耳里反复出现,恶寒从他的脚后跟攀爬到他的脊背,柔弱无骨的声音和气味盘旋在他的胸口,又变为一把弯刀,直挺挺的插进他的心脏。

    “快走快走。”

    “扔那儿得了。”

    “汪!汪!!”

    犬吠和人声在他左侧传来,他一瞬间转头过去,看见了两个伪军拎着重物朝两只狗扔过去。

    咚的一声,凭白叫他的心抽痛了一下。

    烂布在两幅犬牙的撕咬之下再也不能保护里头的东西。

    那一个,如同他方才脚下踩到的婴孩掌心大小的手,就这样从那块儿烂布里滑了出来。

    他仅仅看了一眼,那只还蜷缩的手就被犬牙咬掉了一半。

    在它们大快朵颐的时候,那巷尾又来了两三条垂着尾巴的狗,它们的眼睛冒着绿光,在这个暗沉的巷子里,让他终于找回了力气。

    他转头,快步朝着来时的巷口走去。

    他不想听,可两道声音就在巷子里环绕着他,他抬手捂住了耳朵。

    他不想闻,可味道早就无声无息的贴在他的身上,他屏住了呼吸。

    在终于走出巷口的时候,他仰面看着灰色的天,大口的喘息街道上的汽车尾气。

    “坐车吗先生?”

    黄包车师傅在他面前探身问话时,才让他有种回到人间的感觉。

    他撑着车杆躺坐上去,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天,又听那师傅问道:“不舒服啊?”

    他摇摇头,撑起身子说:“这巷子”

    那师傅了然的点点头,面上极为不忍的朝那巷子看了一眼,就扭头解释道:“东街那边儿有个,青楼吧,也不算。”

    那师傅轻啧一声,抬起车杆朝前走,躲开这个小巷子说:“就是给日本人解闷儿的,那些女的生了孩子,全扔这儿了。”

    他脑中过了一遍师傅的话,突然问:“东街?那东街的商铺呢?”

    “听你口音是这儿人啊。”

    “我才回来,回来找人。”

    “今昔不同往日咯。”师傅晃着脑袋,从小跑到慢走着:“东街里头没什么咱们的东西了,一进去,什么都看不明白了。”

    师傅停下脚,转头道:“小兄弟你去哪儿?”

    他揣思了片刻,抬头冲他问:“师傅,我想找个人,您在北平拉车,肯定认识不少拉车的吧。”

    那师傅看着车上人递来的两块儿大洋,毫不客气的收下后,坐在车杆上冲人说:“差不离,你要找的人,就是个拉车的呀。”

    他笑了下,点头开口道:“他远方亲戚,托我给他捎封信。那师傅姓田。”

    “田?”坐在车杆上的人笑着说:“这北平姓田的车夫可多了,你可说仔细点儿,要不然我怎么帮你。”

    “田埂。”他一字一顿道:“那个师傅,叫田埂。有个儿子,叫田守诚。”

    黄包车师傅的脸,在他说完这个人的名字后,变了变,面上的笑和轻松少了许多,上下打量着他,眼中狐疑道:“你是他亲戚?”

    “我不是,我认识他亲戚。”

    这话撂下后,那师傅从车杆上站起身,眯着眼说:“我怎么没听说他有什么亲戚。”

    “您认识他。”他肯定道:“我不是坏人,我就是给他送封信就走。您瞧我像坏人?”

    “嗐。”师傅摆摆手道:“像不像的,人心隔着肚皮谁知道。不过他也没什么让你图的。”

    那师傅垂头时,双眼转了好几下,他将视线从师傅的脸上移到地上,补充道:“我确实没什么贪图他的,要是太麻烦,就算了,反正他那个亲戚也死了。”

    “死啦?!”那师傅惊叫。

    他点头,遗憾的拍拍胸口说道:“对,已经不在了,我想着在世时他只有我一个好友,便随了他的愿,这样看来果真麻烦,本少爷也吓着了。算了,这一趟不跑了。”

    他说着就要下车,师傅赶忙拦住他问:“别别别,你不是送信给他?我拉你去找他。”

    他落下脚,重新坐好后说:“行吧,那就麻烦您了。”

    师傅没动,嗫嚅:“他,他离这儿挺远的。”

    他点头,从兜里掏出两块儿大洋扔过去,开口:“走吧。”

    那师傅拿着钱想了想,他见状又掏了两块儿扔过去说:“现在行了吧,麻烦快点儿,马上天黑了。”

    “欸行!马上!”

    那师傅收了钱,立马转身拉起车杆跑了起来,可走着走着,他发现,这黄包车怎么还能跑到荒山野地呢?

    他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暗沉的夜色,一手悄悄探到大衣里,眸光紧紧盯着前头拉车人的后脑。

    那师傅此刻也在前头打着小算盘,正在快要到达他说的地点的时候,身后的客人在这旷野里的低语让他脊背发麻。

    “停车。”

    师傅猛地一下拉停了车,淡淡墨色笼罩的野地里,呼啸的风穿过枝桠,寒凉抵住了那师傅的后脑。

    后头的客人两步下了车,抵在师傅后脑的东西让他的肢体越发僵硬。

    “你要带我去哪儿?”他一手举着枪,一手插着兜,低低的朝前头不高的人开口:“这儿偏僻,死一个人,谁也找不到我。”

    黄包师傅此刻的手脚抖得如筛糠一般,颤着声音说道:“我、我真带你去找田埂啊,这、还能有假嘛!”

    “你认识他,拉车的师傅最远不出近郊,你却拉我来这么偏的地方。”

    枪口在他后脑慢慢转移到了他的脑侧,身后的人也在他身侧站定,身上那一股淡淡的香气随着风被吹到师傅的鼻尖。

    那师傅大着胆子侧眸扫了一眼,只看到一个侧脸,是个极好看的男人。

    “你想谋财害命?”

    “不不不不不不!我不敢我不敢!”那师傅寻思这青年也不是坏人,咬牙转身扑通一声跪下说:“您不是见田埂,我这不带你到他墓地来了,这活儿除了我接没人愿意接了,您饶了我——”

    “他死了?”

    那师傅直起腰,又瞥了两眼这个漂亮青年说道:“啊,就八月的时候吧,惹了个日本人,就、被打死了。”

    不见头顶上的人开口,那师傅又说:“惹了日本人,哪有人管他,有个儿子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被人葬在这儿了。”

    “我们都不知道,那天来上坟差点没给我们吓过去!”

    那师傅没说完,脑门上又抵上了枪口,那人的声音从上头传来:“你不愿意有人找他,是为什么?”

    “我能有——”

    青年的眼睛十分好看,在这个逐渐暗淡的傍晚里,垂下的眼睛里还有一抹很弱的光亮,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瞧着手里的枪也确实不像是假的,那师傅吞吐着改口。

    “田梗,他儿子也不回来我就我就帮着他看着房子,省的以后被人占了,没有田守诚的份儿。”

    那师傅拙劣的演技早在城里就让他看了个明白,现在说出这样的好话,不过也是应付外人。

    他收了枪,看了看腕间的手表,冲跪在地上的人说:“我逗你的,人家亲戚没死呢,可给他看好了房子。要是不还啊,我就再过来嘣你。”

    “诶诶好,我去看房子,我不占,我就看房子。”

    “你走吧。”

    “好好好,我这就走。”

    那师傅得到准许后,立马连点着头拉着车在那条路上头也不回的往外跑。

    他从那一人一车屁滚尿流的背影上收回视线,看到了近边的墓群,抬脚朝着那边走去。

    这一片墓地都是姓田的,在那墓群出现在他眼前后,他一下就找到了属于田埂的墓。

    那墓和别人的都不一样,看上去要更好一点,碑上的字却又比其他人少了许多,偌大的碑面上,只有田埂两个字,简简单单的笔画,像是很仓促的样子。

    他从兜里掏出了那封信,信上的名字他曾经亲耳在面前的人嘴里听到过。

    那个被晒得黑红的老实人,提起儿子时眼里的光芒。

    带着骄傲,带着自豪,带着期盼,带着想念。

    没曾想到,他们再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先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他从兜里掏出了烟和火,熟练的点燃了一支在嘴里吐息着,再一下打火之后,手上的信也被点燃。

    他捏着信封一角,蹲下身,看着艳绝火光,呢喃道:“可惜没能给您儿子带回来。”

    他突然抬头,一手将嘴里的烟拿下来,看着西北方开口:“其实也不远。”

    噼啪的灼烧声让他越发沉浸于那段回忆。

    “嘶——”

    火苗亲吻了他的指尖,将他的思绪从千里外引回来。

    他借着信纸最后的火光,又一次抬手看了看腕表后,拍了拍手上的浮灰,起身看着天上冒出的两颗星星。

    他勾了勾唇角,颊侧的小窝陷了下去,只一秒,他又拉平了嘴角,垂眸看着眼前的墓碑和前头的纸灰。

    “两位,走好。”

    低声的呢喃随着寒风远走,离开的背影里充满了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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