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糊涂。

    若是说顾叙讨厌我,但看他在此番我病重也不是说无动于衷,甚至还格外多照看了我几眼。

    但若是不讨厌我,又为何老是找茬?

    这日清醒过后,大娘子专程前来看了我,见我好了很多,顿时放宽了新,叫我好好休息,这几日也不必出门,想吃什么都尽管吩咐下去,又在我面前好好说了顾叙一通,要他务必好好看守着我,将功折罪,若是下次再耍小孩子脾气,便要叫侯爷好好教他做人。

    一席话字字都是我爱听的。

    顾叙见状立刻不咸不淡道:“若非你到处乱跑,怎会如此?若是你那晚去了会宾楼用膳,怎会如此?若是……”一口一口的锅来。又来给我挖坑。

    一席话没有一个字是我爱听的。

    见他如此挑衅,我驾轻就熟,淡淡一笑,非常贤淑又温婉拉着大娘子的手,虚弱而又满脸自责垂眸道:“这一切都是儿媳的错,请母亲不要责备夫君。”

    顾叙浑然未觉,立刻点头道:“对,就是你的错。”

    大娘子登时发恼,一巴掌虚拍在顾叙袖袍上;“胡闹!盈盈这是替你遮掩你还真的蹬鼻子上脸。你自小便任意妄为。想要做什么从不计较后果。现在已是成家的人,竟还如此不知收敛。你平日在外面耍横发疯我不管,但你记得,这脾气不是向着家里人来的。盈盈是你妻子,你当爱护她,帮助她,而不是这么大雨,只顾着自己在外纵马游荡玩耍,让她为你操心生了这么重的病。”

    顾叙从鼻尖哼了一声:“母亲,你怕是不知道……”

    我垂下眼眸,轻轻咳嗽一声,声音带了薄薄水意去拉大娘子:“母亲不要生气。其实只要夫君觉得高兴,妾身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只是纵马散心算不得什么,那日大街也不过就是几辆车追逐,相互又隔得很远,最后也没有撞上,况地上虽积了尺来厚的雨水,但长街应该也没坑壑,只要夫君没摔到,没生病,盈盈就觉得安心了。”

    大娘子听得心惊,顿时更恼,这回真的动手拍向顾叙:“混账,你看看盈盈,你看看你。”

    顾叙听着听着,几乎想从轮椅上起来:“你。”

    但大娘子在,他动不得,只微抬下颔狠狠看我。

    我也看着他,甚至微微侧头,让他看得更清楚,然后眨眼慢慢笑了笑。

    顾叙默不作声看了我好一会,终究不敌我这有靠山的底气,最后缓缓点了点头。

    他向大娘子道:“好啊,母亲,述之记住了。以后一定好好爱护娘子,帮助她。”这几个字说得字字清晰,句句分明,咬牙切齿一般。

    呵。以后。哪里有什么以后。

    他威胁我又不是第一次了。

    不过这一回。

    便是他有千般手段,我也真奉陪不了几天了。

    这日下午,含香就忽然回来了。她之前留在苏家用的是代我侍疾的借口,现在回来,想来母亲的病也差不多好了。

    进了房看到我现状以后,含香先呆了一下,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叫了一声:“小姐?”

    我看她眼神便知她已知道了一切。

    “回来了?”我懒得再装阿姐神态,只懒懒半靠在床榻上,打了个哈欠。

    含香顿时回过神来。

    “两日不见,小姐怎么瘦了这么多?”含香有些吃惊看着我。

    “没事,就是淋雨生了一场小病。你现在回来——”我目光扫过左右,并无人在,方问,“可是苏盈盈有什么消息了?”

    含香听见我直呼其名,并不意外,她迟疑了一下,看向我枕边方凳上尚未用完的药盏,低声道:“大小姐已经找到了。现在老爷带着含笑一起去接人了。”

    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倒是不知如何,竟然轻轻笑了一声:“找到了啊。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含香摇头,不肯再多说:“这个奴婢不知。夫人说若是有了消息,会提前告知您准备。”

    找到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要么是不愿意。

    ——要么是不能。

    无论何种因由,都不是我能左右的,也不是我想管的。

    一想到母亲那日的主意,我只觉得心里发冷,一种心冷之后的厌烦。

    我甚至暗暗觉得她最好给苏家多找点麻烦,这才“对得起”这爹娘对我这娇滴滴的阿姐一片真心。

    连带,我也不想看到含香,接过她送递过来的苦药盏一饮而尽:“好了,没事便出去吧,我困了。”

    其实并不想睡。这两日在床上躺久了,愈发疲乏,又头痛。

    我换了衣衫,赤足下了床,走在地上,微凉的地砖贴在脚底,顿觉得舒服,薄薄的裙摆盖住了脚背,柔软如同羽毛。

    我走出插屏外碧纱橱,又不知不觉走到院门,外间空无一人,想来婢女们知道我睡觉都躲开,又或者是偷懒去了。

    这方小小的庭院倒是雅致,杂花生树,门口青砖铺地,踩上去滚烫却舒服,再往前,是浓密柔软的青草,多日不下床,莫名觉得这地气叫人安心。

    我仰头,让有些灼热的阳光全晒在脸上,只想,若是再多些竹。

    竹林下微微粗粝而干燥的地上,踩上去,等阳光从竹林枝丫下散落下来,林下放上秋千或者美人靠,冰着梅子碎冰,若是再有几片瓜。

    我不由微微笑起来。

    又想到那日大雨,卖伞的店铺生意颇为不错,价格也很美丽,若是我梧州那庄园里再种上一方竹海,早春吃笋,仲春竹荪,夏日乘凉,秋卖竹料,冬日熏墨,各得其所。

    如此美景,如此连带觉得那小举人也越发眉清目秀起来。

    正胡乱怔忪中,忽觉得眼前隐隐有墨汁味,我转过头去。

    在院落中柑橘旁的侧房明窗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方书桌,顾叙一身常服在书桌前,正在挥毫写字。

    和平日那一种若有似无的年轻意气不同,自有一种娴雅。

    我不动声色从侧面走过去,只看桌旁是硕大的画缸,里面随意插着几幅故意盎然的书画。

    书案上面一方研好的新墨,带着说不出的淡淡琥珀气。

    看着他写字模样,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当日他教我写字的情景,顿觉脸上有些发热。

    正踟蹰预备退回去,便听得顾叙道:“看够了吗?”

    “谁看了。”真是脸大,我立刻撇清,“我看这画缸和笔好看。”

    “好看也是我的。”

    “谁稀罕。”我瞧着他笔上镶嵌的小宝石,这得值不少钱呢。

    “不稀罕方才你一直鬼鬼祟祟看这里做什么?”

    “你。”我哼了一声。待要走,忽然看见旁边一方印。

    我顿时站定了,移不开眼去,这一方印……竟然是含山斋戒山人的印。

    这位含山斋戒山人可不是普通人。

    也是通过这位含山斋戒山人,我才知道,原来一字千金果真是存在的。

    便是这一年,我兄长和父亲文澡虽空,但也从他们口中听到了不下两次含山斋戒山人的名号,只隐隐听说这位含山斋戒山人一手好字铁画银钩,一年偶有几张墨宝流传在民间书斋画坊,都是有价无市。更因传说是为耳顺花甲之年的老叟,出一张就少一张,用来送礼更是雅致好用至极,却没想到竟然……

    竟然……

    我再看向顾叙,顿时不由肃然起敬。

    难怪啊。

    难怪顾叙看到小举人那辛苦找到的古帖并不怎么激动,难怪他的字看着还有那么些好看。

    难怪顾叙所有写好的字,都会交给长随小厮用完即焚。

    难怪家中几乎看不到他的墨宝。

    这不就是物以稀为贵吗?这就是为了保持神秘感啊。

    心思转圜之中,不由想起之前悦乐之前说的“小侯爷这个人心肠很软,吃软不吃硬,您只需要温言哄他两句,他肯定什么事情都依着您”“您要多少银子想写多少字,想要他的墨宝”“不都是立刻马上随时随地的事情吗”

    我脸上缓缓堆上真诚的笑容:“小侯爷,您这字真是好看。”

    顾叙用余光警惕看了我一眼。

    我又转到另一边去,殷勤想要替他研墨:“今日万里无云,天气真好,正适合写字呢。不如,妾身为夫君研墨?可好?”

    “不知道写什么。”顾叙无可无不可。

    “夫君想写什么都可以啊。”我见他松动,立刻顺着他的心意,顺着他的毛捋,“对了,上回林公子不是送夫君一副古帖吗?还说是专门给夫君选的,您不知道,他为了给您送这贴,费了不少银子呢。”

    顾叙手上的笔一顿,他缓缓抬头,“给我选的?”

    我忙点头:“对啊我看林公子和夫君很投契,喜好也相同,这字帖专门是为您求来的,足以见得他对您的重视……”

    顾叙却声音不善:“喜好相同?不是吧,我可没有他那么没眼光。”

    眼光?

    我心里暗哼一声,自然不同,人家小举人可没有什么龙阳之癖,人家爱的是诗书,配的是淑女,求得是上进。

    但明面还是要安慰他:“小侯爷也不必苦恼,这相契虽是先天缘分,但向来人定胜天,只要小侯爷你努力……”

    对不起了,小举人,暂时牺牲一下你的色相。

    顾叙听着听着眉头越来越紧,忽的笔一顿,一滴墨汁一下落在了纸上。

    “啊呀。”我轻呼一声,这马上就要写完的一幅字,忙上手去,想要收起来,却看那墨汁已晕染了下面的字。

    好端端一句诗:“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

    我心里忍不住可惜。

    若是裁下下面的,便字不成字。

    不过,我仔细看了看,可以左右裁开啊,这单独一句,也成。

    这么一想,我还是立刻想要收起来。

    顾叙却有些后知后觉,迟钝问道:“你在说什么?”

    嗯?

    我只顾着收墨宝。

    顾叙食指按住那左伯纸,这纸洁白柔软,吃墨也好,他手指正好按住了右边上面的字,字顿时花了。

    顾叙手指没动:“所以,你刚刚的意思是说苏家那位林公子是——”

    我略一用力,果真全花了,顿时大为心疼,没好气道:“是什么?你明明听懂的,非要我再说一次么?我是说,林公子很好,对小侯爷你印象也好,若是小侯爷有什么想法,也许不是没有机会……满意?”

    顾叙呆了一下:“所以,你——那你那天不是去布庄,又为什么要回苏家见他?”

    原来?!原来是在这里?!

    难怪那日顾叙看到我和小举人出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原来是在吃这个飞醋。

    我顿时全明白过来,一面小心卷那半毁的字:这大不俩到时候还可以便宜点,一个字一个字卖也成。

    我只觉得好笑,一时没忍住怼他:“我是和我阿娘约了去了布庄。但是我阿娘病了。我回去是去看她。至于您说的林公子,他不过是偶遇,看到下雨,可怜我给我送一把伞——这不后来,还专门给小侯爷您送了吗?您搁在这里吃什么味呢。”

    顾叙听我戳穿他的心思,猛然一下抬头,那模样似乎不理解,但大为震撼。

    他过了好一会,才幽幽道。

    “所以,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的人?”

    他神色略有些幽怨,颇有几分怨妇气质,瞬间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默默直起身,想了想,还是为良心提醒他:“但小侯爷,您身边想要什么人没有。容我大胆一句说一句。这事,还是两厢情愿方才美妙,林公子毕竟是举人出生,也是斯文书生,切不可——”我压低了声音,左右一看,一只胳膊压在身前的文书上,倾身靠近他些许,“逼良为娼啊。”

    顾叙闻言一腔装模作样寸寸碎裂,他猛然抬头看我,那一双眼睛漆黑看不见里面的情绪,我还没回过神,他忽然伸出一根指头戳中了我额头,几乎难掩嘲笑:“笨。”

    我被戳得脑袋一晃,头扬了扬,伸手一抹,上面赫然是他手指上残留一大团的墨迹。

    这厮。

    我顿时生恼,愤怒看向他。

    他看着我,补充道:“笨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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