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咸鱼第25天

    终于轮到了万众瞩目的《荆棘鸟未眠》,寇老太太脸上的笑意,彻底敛了去,平静而锐利,这是她故友的国宝级神作,她自然严阵以待,用更凝注的心神,用更严苛的标准。

    寇泽下唇紧抿,黝深的视线透过昏朦的光影,越过观众席乌泱泱的人群,圆弧形穹顶舞台上,巨大红幕缓缓升起,新一轮路演即将开场,现场人海喧嚣奔腾,几乎与炸场无异。

    许是受了氛围感染,他的神态生了些许异动,心脏像被填了棉花,缓而慢地微胀着,充溢着难以言喻的感觉,指腹有些发痒,肌肤绷紧,需要去抓着什么,才能止痒一般。

    想起了小姑娘前阵子说过,倘若两人再见面,她会为他准备见面礼,不知今夜,她是否晓得他会来。

    寇子深单手揣着西装兜带,漫不经心地扫视台上,明面上镇定自若,可心里是一艘没有定锚的船,他心烦意乱极了。手机里,李叔说满天星到了,让他去场馆南门取,可他现在偏偏走不开,无法第一时间去给白允儿献上祝福。

    现在不仅仅是白允儿,辛禹也在寇子深脑海里,占据了半壁江山,那些富家纨绔刚刚发了朋友圈和小视频,大家都在蹲辛禹的公演直播。这无异于是给寇子深心急如焚的思绪上,来了一出火上浇油!

    寇子深火都来了,跟这些狐朋狗友较劲起来,他们在屏幕蹲直播,他可是在现场看呢!寇子深马上拍了一张现场路透图,设置好了分组,马上发圈。

    喧嚣之间,红色幕布完全升起,恍若黑夜重新睁开了眸,光影急烈幻变,一束追光横空骤亮,光色是高饱和的蓝,凛冽如锋,沿着笔挺的中轴线,须臾,伴随着石破天惊的震天价响,划破了舞台的昏晦。

    昏晦薄如浆纸,朝两侧撕裂开去,只见辛禹一人,轻盈悬浮在五米之上的高空,身后是明明灭灭绯色鱼群,海浪层层叠叠,磅礴空灵,雪色浪花由远及近,将少女从远空之外,推入众人视线的焦点,她纤影如幻如雾,淡入所有人的视野。

    辛禹身着天青色水缎长裙,肤白如瓷,以轻盈妖冶的静卧之姿,漂浮在舞台上空。淡静深黯的眸底,攒着一片浮光星海,瞳色烟波蓝,如一尾囚泳的蓝鲸。

    及至她挺腰屈膝,腰肢于虚空之处高速旋转,墨发随之翻飞开屏,裙裾在高速旋转之中,缥缈成了盛大的海,周遭空气,光尘震荡得大开大阖,切割出朦胧幻美的剪影。

    伴随她一阵幽远空旷的鲸鸣,舞台其他晦暗的地域,随着海浪一层一层递进,一束束追光灯渐次绽开,其他十一位少女一片星眸黛眉,舞衣流光溢彩,水衫随腰肢挺动,她们从舞台各处款款游曳而来,乍看之下,如若深海里一场流动的盛宴。

    辛禹的鲸鸣拉开了舞台的前奏,一开场,教所有人变了色。

    观众席的反响极为震裂,就连三楼那svip包厢里,寇老太太脸色都出现了一丝显然的异动。

    她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但因于此,她的耳力比全场任何一个人都要细腻,她的耳力,被业界乐评人誉为一块纯度极高的试声石,任何声音的质地和质感,在她耳屏的祛魅之下,孰优孰劣,一辨既晓。

    目下,她所听到的歌,是故友青俪所谱写的前奏,是没错,但有些东西已经发生质变。

    前奏里揉入鲸的和声,那十六拍的强度声线,穿云裂石,如上帝在唱赞美诗,又像是一束寰宇里的光,缓然折射照入心房,冥冥之中,她看到了海的光感,嗅着了海的咸湿,甚至窥探到了潜藏海下的鲸,它如暌违已久的故友一般,透着莫名熟稔的气息,穿过年深日久的光年,朝她潜游而来。

    这个新人所改编的歌曲,居然丝毫不逊色于原创!

    她以剑走偏锋的音色和意境,从原创的绝对音域里,杀出了一条翻滚逆袭的路,冲破旧曲的桎梏,颠倒乾坤,从荆棘鸟驰骋的天空,一举遁入海下,在海中蓄起了风暴——而歌者,正是位居于风眼!

    看到辛禹的妆造,寇子深的眼神彻底变了,整个人更挪不动视线。鲸该潜藏海下,但辛禹却把鲸搬上了舞台。他本该将惊艳藏在心里,但眼睛却泄露了他的心事。

    寇泽是最为沉静的,脸色思绪丝毫不显,《荆棘鸟未眠》是上一代人的青春胎记,也是他少年时代的青春。

    那个时候他刚才上高中,脚踏单车骑过的街头巷尾,每一家音像店都在彻夜放这首歌。所有人把这首歌藏在3里,失恋的少女会走出失恋阴影,高考落榜的少年会二战高考,创业失败的青年会重整旗鼓,相亲失败的男女觉得一人过也挺好,身患重病之人重新燃起生的希望。

    这首歌,让所有曾经遭逢绝望的人,在悲烈浮沉的无常世事之中,都寻觅到了一种和平而坚定的力量,对生活,要不锐利的去较劲,对人生,要有底气的去较真。

    但这一回,辛禹所操刀的《鲸未眠》,它包含的音乐叙事和价值观,似乎已经远远超越了世俗的范畴,它的音域、它的篇幅、它的音阶,比原创的要更为复杂,更为通透,甚至是更为脱俗!

    寇泽眸色益发深黯,按捺住如潮的旧忆,眼睑垂下,漾成一抹烟波蓝的阴影,看不出细微情绪。

    舞台漾曳着天青石色的钴蓝光影,那是寂夜深海的主色,辛禹与十一位少女,所汇成了一头庞大的蓝鲸,势如战舰,就这般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陶浥晨身为核心c位,现在轮到她的唱段,悉身气场刹那全开。

    演出前,她紧张得要命,额头和后颈都在冒冷汗,但现在抵达舞台上,她忽然不那么紧张了,心渐渐如止水,声腔气息把控得游刃有余,高音低音平稳如磐石,整个演唱过程之中,完美全开麦,降调、降奏一律包揽,根本不需乐队后期和声。

    禹禹姐说的没错,她是可以发挥得更好的,她可以卸下自卑的包袱,在舞台上寻回走失的自信。

    陶浥晨半悬在高空,视线下撤,应援灯照亮成灯海,观众席里,闪烁着陶字的青色灯牌和手幅,熠熠生辉,俨似掠过青色山岚的一缕缕清风,吹到了她身上。

    来自粉丝的喜欢和爱意,原来是如此的温暖。

    陶浥晨甚至看到了粉丝们,为她手写的长条应援横幅。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岚,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二十多年前的清风,从自卑的深谷挣扎而出,厚积薄发,韬光养晦,一路跌跌撞撞地吹到了现在,今夜,默默无名的路人甲终于活成了万丈光芒的女王。

    原来人生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大器晚成,她一直努力都不算太晚,她一直,一直都在最好的年纪。

    陶浥晨凝视着为她呐喊打call的粉丝,眼眶无声地湿热起来,流淌的热泪与妆容糅为一体,她阖眸心想,这或许就是上天,对路人甲女孩最好的奖励吧。

    十二位少女全程霸唱,她们拿出了所有的热情,拿出了最好的实力,每一个唱段,都是千斟百酌,每一个声腔,都是千锤百炼,倾尽了所有凝聚力,让全场陷入了岑寂之中,没有一个人是这场爆燃舞台的幸存者。

    大家都被鲸落的开篇故事震慑住,在舞台开始的第一分钟里,他们都觉得被《爱声》的vcr预告片骗了!

    晏世清说看你们排演成这样,我真的要未眠了,原来不是贬谪辛禹她们,而是在间接凡尔赛!

    不论是现场观众,还是直播间的观众,集体表示有被晏世清的凡学功力秀到。

    不少网友拨出三分心神,直接在网络上公开喊话晏世清:

    尼玛的,劳资原本提着四十米大刀涌入直播间,只为看到花瓶舞台拉胯,结果,就这?就这??就这???

    顶流的嘴,骗人的鬼,是凡尔赛鼻祖见了,都要自愧弗如的程度。

    我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心早已像我杀鱼的刀一样冷了,结果,是晏世清让我发现,辛禹这个花瓶早变成了青花瓷,而我的刀变成了真香定炉,顶流,你要赔我刀啊啊啊啊啊!

    晏氏凡学功力深厚这件事,很快蹿上了热搜的尾巴,但现在大多数人,根本无暇去点击这个词条。

    他们还在全神贯注地观看《鲸未眠》的公演舞台,不得不谈,舞台设计美轮美奂,新填歌词深入人心,词曲意境超逸深远,少女们还唱得特别打动人。

    辛禹尤其是给人最大惊喜的那位。

    她并非c位,唱词也少,但她一身暗蓝水衫加身,在高空深海之中恣肆舞动,架子鼓与单簧管以跳脱又快速的背景音乐,依和着旁人温柔的合奏,齐齐为她的声音描边着色。

    没有人能预料到辛禹声音的可塑性,会如此神乎其技,原版的《荆棘鸟未眠》,底色是阴郁偏执的色彩,是荆棘鸟为了高歌不顾一切的决绝,但《鲸未眠》不然,它的底色温柔而坚定,孤独虽然滋滋作响贯穿鲸的一生,但辛禹的声音容纳住了这份孤独的重量,就像夏夜坩埚上的一滴甜色糖饯,如冬日红泥小火炉里的粘稠暖粥,缓缓流入听者的心口,所有人的心膛都在发震,全身毛孔皆在痉挛。

    原创的走音起奏,最忌讳用力过猛,诸多翻唱新人很容易栽入这大坑里,永世无法翻身,但辛禹不这样,她的声腔里,骨架是那一头鲸,血肉是她自己,原创的音律只是锦上添花,字字词词,充溢着呼之欲出的生命力,以及一股神秘温柔的张力。

    那一头即将奔赴盛大的死亡的鲸,在深海孤独潜游百年,它悉身垂朽,已经游不动了,它开始气喘吁吁。

    临死之前,它犹记得,在自己的年少时代,曾问母亲,大海在哪里呢?母亲答他,大海就在它的身边。鲸说,身边的只是水,不是它想要的大海。母亲无奈地笑,它们所处的地方就是大海。鲸说,这是母亲的大海,不是他的海。

    所以,这一头年幼的鲸啊,开始寻找他的海,一直找,一直找,现在百年过去,幼鲸变成了老鲸,它还没找到它的海。

    斑斓光影之间,辛禹贡献了观众永生难忘的精彩唱词,以及一出神场面。

    老朽的鲸找了一块无人的海域,为自己安排了一场坠落长眠。

    舞台上,她忽然如断线了纸鸢般,衣袂骤急纷飞,发丝裹挟剧变的海面光影,整个人朝下方低空跌坠下去,其他人随着她的跌坠弧度,也一个接一个跟着失衡跌落,一时之间,十二人连成了鲸落的壮美轮廓。

    巨大的鲸体汇然成形,自上而下垂直坠落,速度因为有了海水的缓冲,变得缓慢而苛沉,仿佛是纪录片的长镜头,节奏放缓,一束极有氛围感的聚光灯,投落在这一头坠落的鲸上面,辛禹的唱词在鲸死亡的最后一刻,挣扎而出——

    “你可听闻,一鲸落,万物生?畴昔我已老去,长眠过的深海,今已烂漫盛大——”

    这一阵声腔,似乎从漆黑得不见五指的,千仞深海之下遥遥传来,黑暗与光明彼此博弈冲撞,两股矛盾的力量撕裂又糅合,纠缠不清,难解难分。

    她的音域变速越来越敞阔,尾音齐奏越拉越醇厚,音阶跌宕越来越险峻,全场观众几乎无法喘息,心脏撞上了礁石,肾上腺素跟着尾音提起来,但少女声音又如温柔之手,将他们湿漉漉的心神,逐一安抚下去。

    老鲸是到了死亡的最后一刻,才知晓它终其一生寻觅的海,究竟在何处。原来,它想要的海,一直栖歇在它心里。

    它死后,海底万灵将重获新生,它们啖它的骨血,在它的骸骨里安居乐业,它会被磨成白沙礁石,孕育一片新的海滩。它用自己的身体,造出了一片新海。原来,老鲸梦寐以求的海,不需要对外寻找,它就是造海之灵。

    万物生,便是鲸生的重生。

    伴随着凄婉又绵长的唱词,辛禹以鲸落之名,走完了鲸的一生,她在地面上漩落几番,整个人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指尖摩挲着震动的舞台地面,好像是在安抚万物跃动的灵魂。

    台上,少女声腔陡断,如重归鞘中的刀剑,锋芒俱息,徒留残影。

    《鲸未眠》一曲结束。

    观众席,人籁俱寂如迷。

    包厢里,寇老太太猝然阖上了眼眸,伸手抚住了失色的眸子,发觉上面都是泪。

    鲸鸣,鲸落,成了寇老太太心内轰烈崩塌的巨响,三十年前,时代强音,可她没想到,三十年后,回声依旧。

    她倏然想起自己过往的遭际,三十年前的盛世,恰好是梨园出身的她,最好的年华,那时她才三十岁,衣饰丽都,含敛锋芒,适逢曲艺事业的黄金期,登过全球剧院与大舞台。雪霁光风的芳华,世人皆拜倒在她戏衣之下。

    可是,就在一个寻常的黑夜里,她的眼睛突然之间看不见了。

    双目失明的同时,她也丧失了一部分的听觉。听感与视觉的丧失,为她带来的,是近乎毁灭性的打击,演出翻车,艺人失格,口碑跳水。虽然她有挣扎过重返舞台,但她无法控制走音,那时,质疑和谩骂声铺天盖地。

    她不顾一切治病,但医生对她说,耳力可后期恢复,但失明几乎将伴随她一生。所有人劝她,为了治病,她亟需无限期休止曲艺演出。

    长达十年黑暗的疗效期,是故友青俪一步一步陪她走过来,所有人都不知道,《荆棘鸟未眠》就是她在低潮期里,青俪专门以她为原型写成的歌。他原本想把她的故事,写入歌词的创作序里,但寇老太太峻拒了,她觉得,独立而坚韧的灵魂,不需要一个刻意的悲伤故事作为包装。

    这也是为何三十年以来,无数年轻人翻唱这首歌,频频失败的原因。没经历过向死而生的痛,没历经过支离破碎的跌落,没有为了希望而全力以赴的挣扎过,徒用技巧演绎出来的歌,根本无法支撑歌曲本身的情感浓度,演绎下来,只会让人觉得轻浮与苍白。

    未知死,又焉知生?

    寇老太太思绪回笼之时,场外已经呼声震天,全场沸腾,尖叫声、掌声与声浪近乎海啸,几乎将穹顶从里到外掀开!

    不论是观众席的观众,还是直播间的弹幕,此时此刻已经炸成了一锅粥。

    爷青回啊啊啊!青俪老先生舞台今夜重现了!但我觉得《鲸未眠》好像比《荆棘鸟》更有韵味!

    一鲸落,万物生!我用坠落长眠,哺暗界十五年!这词真的太可了!绝绝子!

    我原本在工位吃着泡面,听到辛禹的歌,看到眼前鲸落,不知为何眼泪流下来,觉得所有委屈都不见,被这首歌拯救了。

    《荆棘鸟未眠》是时代的眼泪,我高三备考听一次哭一次。现在我三高了,天天房贷供车跑业务,还要带两娃,有生之年听到了可媲美原唱的版本,真的被歌声治愈了,我还可以继续打拼!

    《鲸未眠》已经在我心中封神,恕不接受任何批评!

    辛禹从舞台上徐缓起身,声腔带有微微的喘,她很久没有如此沉浸在一种情绪里了,及至她视线落在观众席里,她的灯牌和手幅几乎霸占了半壁江山,大家都在喊着她的名字,脸上都有热泪。

    辛禹淡静的眸心起了风澜,心里生出一丝涟漪般的异样之感。

    冥冥之中,她似乎受到某种力量的感召,起雾的视线掠过观众席。

    赶巧地,撞上了寇泽邃暗的深眸。

    寇泽所在的内场前区,是观众席最好的观赏席位,视域方位不偏不倚,正对舞台中轴线。

    及至两人视线交错,寇老太太正拿起丝帕拭眼,按捺住泪线,且道:“这一位填词和唱前奏的小姑娘,真的让我出乎意料,小泽,子深,你们谁与她相识,能否为我引见?”

    “我现在就带禹禹来见您。”

    “我吩咐秘书带她过来。”

    两个男人同时起身,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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