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御马道的望月楼,是天下第一名楼,菜品曾经得到了先帝的金口嘉许。
桃花鳜是这里的名菜,来往的客人大多会点上一尾。
放眼望去,在此用膳的贵人们大多身形富态,满身赘肉,油光锃亮,一副人间富贵样儿。却唯有西南靠窗的雅间中,一人面似雪月,茶白衣袖,卓然于众人之间。
谢灵玄今日,在此约左相爷商贤一叙。
本朝以右为尊,官制中右相略高于左相,本质上其实是同级。
只因商贤今年五十岁高龄,儿子商子祯也和谢灵玄这般大了,却还要被年岁少的谢灵玄压一头,甚觉丢面子,便在朝中暗暗和谢灵玄较劲儿。
今日谢灵玄约见他,却不谈朝政,只是寻常小聚。
托了太后的福,商相爷近来独揽大权,本就得意,被谢灵玄好言好语劝了几杯酒,眼皮便朦朦胧胧地浮上几分醉意。
饱暖思欲,商贤叫了曲儿。
却不料歌女是个蠢笨的,调子接二连三地出错,弹断了好几根弦。商贤兴致败光,随便花银钱打发了。
夜色浓了,天边隐有月影浮动。
商贤和谢灵玄离了望月楼,路过青玉巷时,恰好看到一妓子在楼下,芙蓉面,美妙腰姿,端是人间尤物,抱琵琶在月下独坐。
商贤虽已年近花甲,但家中娇妻美妾无数,总也宠不够。
他当场叫人停了马车,问那妓子姓名。
女子自称叫花奴,是青玉巷的头牌,只不过前些日已出阁了。
缘着长公主极力反对的缘故,花奴被谢灵玉梳笼后,一直没被接走,仍然和众姊妹住在青玉巷中。
可怜她日日都盼着谢灵玉来,望眼欲穿,谢灵玉也没再出现。于是她便怀抱琵琶,每晚在门前等待。
此刻,一锭银子放到了她面前,商贤拍了拍腿,叫她坐过来。
花奴难堪着,不肯近前,猛地瞥见旁边那位丰神朗朗的公子和她的玉郎有几分像。
谢灵玄却没分一点注意力给她。
商贤喝了酒后,臃肿的脸更红。
“唱曲来。”
青玉巷的妈妈猜得商贤的身份,不敢得罪,只劝花奴说负心薄幸的谢灵玉已将她忘了,不必再为他守着了。
花奴下意识看向那个和玉郎长得很像的公子,可他却在凉薄地瞧热闹。
花奴别无他法,只得开嗓。
咿咿呀呀地唱了半晌,商贤将她搂住,带入怀中,同时将更多的银两塞到她怀里。
花奴不从,只说自己已出了阁了。可她本是风尘女子,说这种话无足轻重。
商贤兴致正浓,直接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别院,丢到床榻间,用肥重的身躯压住。
……
翌日,商贤给谢灵玄传来口信,说喜欢昨夜的妓子,就此留下当个妾室。
谢灵玄回信说,“那一位姑娘与我也不相识,相爷要留下便留下,原没必要和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到青玉巷和鸨-母说一声就行了。”
商贤自是付了翻倍的银两,从鸨-母手中赎走了花奴。
别了商府的信使后,谢灵玄往书斋去。
经过谢灵玉的清晖居时,忽撞上一鬼鬼祟祟的人影。
谢府是豪门大族,小厮婆子偷盗主子财物之类的事,倒也寻常。
谢灵玄静静站在原地瞧着,等那人携包袱从草地里拱出来,才轻轻咳了一声,吓得那人登时双腿发软,掉落一地的玉石金银。
竟是常在府中走动的小厮二喜。
从二喜身上掉落的东西,都是谢灵玉平常戴的。
二喜行偷窃之事本就心虚,乍然见了谢灵玄,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话也不会说了。
“大公子饶命!”
谢灵玄凉凉打量他,“怎么,府上给你的例钱少了?”
二喜哽咽,浑身筛糠。
从主子房里捞油水这事,二喜从前畏怯,本不敢行事的。
只因近来家中弟弟患恶疾,需要一大笔银两,他若不偷些东西出来,父亲就要典当幼妹来给弟弟治病……他这才冒险行此勾当。
他存着侥幸心理,觉得旁人都做,他若不做,便是吃亏了。
二喜毁得肠子都青了,他偷盗的金银不少,若是送到官府,可是剁手之刑。
谢灵玄问清了缘由,善解人意地道,“你幼弟患病,原是情有可原。这些财物,你可以拿去。”
二喜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捣蒜似地磕头谢恩。他现在可算明白,为何外面的人都把公子当成活菩萨了。
二喜哆哆嗦嗦,欲向那些金银摸去。谢灵玄却黯着眼色,长靴不轻不重地踩在他手骨上。
二喜登时疼得钻心,却强忍不敢吱声。
谢灵玄缓缓说,“……但我亦有个条件,要你应允。”
二喜猛然抬头。
谢灵玄平淡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二喜听罢,面色如土。
他只得答应。
“是,小人……小人明白了。”
·
这一头,谢灵玉很快就知道,自己的花奴姑娘被商相爷抬入了商府。
彼时他正在澜河码头边,好不容易和温初弦一起找到了一个船工——那船工曾在水监当过差,曾亲眼目睹了谢灵玄落水。
谢灵玄的真实身份或许马上就可以水落石出了,二喜却忽然来报信说,花奴姑娘昨夜被商佬抢走了。
谢灵玉一时发晕,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怎么可以?他的花奴怎能落于人手?
他还在努力攒钱,给花奴买外宅,他明明已经快要攒够了。
谢灵玉再也顾不得其他,火急火燎地别了温初弦,直接回了家门。
他第一个怀疑长公主。
是长公主一直反对他和花奴在一起,如今长公主为了永绝后患,狠心把花奴当玩物送给商佬,是很有可能的。
贵族间的那点事,还有什么干净的了。
刚一入家门,就见温家那心机深沉的嫡女温芷沅,正在陪着长公主。
只听那女人和长公主谈起自己,“……您别叹气了,灵玉弟弟只是一时落入迷途,才和妓子混在一起。待儿媳过门后,定清肃家风,辅佐玄哥哥的同时,督促玉弟弟读书,让他走上正途。”
谢灵玉暗暗听着,清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真是忍无可忍。
好大的野心,还没进门呢,就想当他谢家的主,管束他了?
长公主毕竟身份尊贵,想不出送妓子给商佬的事。定然是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在背后怂恿指使,害了他的花奴姑娘。
谢灵玉一时热血上头,没有多想,径直推开了门。
“你想得美。入我谢家的门,下辈子吧。”
长公主和温芷沅都没料到他在门外,同时都惊了。
长公主愣了愣,肃然道,“玉儿,你做甚么?”
温芷沅略有尴尬,缓缓站起来,“灵玉……弟弟。”
谢灵玉睨着她,比冰霜还冷,“花奴的身份便是再低微,也是活生生的人。你为了讨好我娘,出此龌龊的主意,把她献给一个白毛老贼。黑心肠的女子,你还算是人么?”
越说越生嗔怒。
温芷沅怔怔站在原地,浑然被他说懵了。
——原是长公主来信说谢灵玄已被说服,回心转意,不娶温初弦娶她,她今日才特来陪伴长公主,顺便与谢灵玄一叙的。
此刻玄哥哥还没见着,她这才和长公主说了不到一炷香的话,怎么就成恶毒女子,害谁了?
长公主拍案怒道,“谢灵玉!你疯了不成?胡言乱语些什么?”
谢灵玉青着脸不理,转身拔足而去。
这个家,哥哥不像哥哥,母亲不像母亲。
他真是心灰意冷,失望至极。
既然长公主他们如此不顾及亲情,狠心毁去他最珍视的姑娘,那么他也不必再顾忌什么名门脸面了。
不就是商氏么。
他要亲手把花奴姑娘抢回来。
……
谢灵玉走后,温芷沅又怔怔了好一会儿,终还是没绷住,溢出泪来。
她最是个稳重得体的,似这般当众哽咽,还是第一次。
长公主连忙将她抱在怀中,柔声安慰。同时叫来了二喜,怒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真疯了不成?”
二喜怯懦地答道,“原是……是……二公子梳笼的花奴姑娘,被、被商相爷看重了。商相爷昨晚把人抬走做了妾室,二公子知道后就急了。”
长公主心甚焦恼,为了个妓子,这已经不知是第多少次他们母女争吵了,若传出来还不得叫外人笑掉大牙。
长公主拍拍温芷沅,“好孩子,那逆子混账,不干-你的事。”
温芷沅一向是温老爷夫妇的掌上明珠,确实没挨过这样的骂。
她忍着哽咽,眼尾还是红彤彤的。长公主道,“玄儿呢?去把玄儿叫来!他媳妇被欺负成这样,他还不知来哄一哄!”
谢灵玄倒是在府中,姗姗来迟,得知情由后,不好多说什么。他依长公主的意思抚慰了两下温芷沅,软声道,“是弟弟太冲动了。”
温芷沅瞧向谢灵玄,瞧他那温柔如春水的面容,知书达礼的举止,更觉得他比那混账子谢灵玉好上千万倍。
“玄哥哥。”
她委屈地叫了一声。
好在玄哥哥是个老好人,已被她拿捏到手。
毕竟谢灵玄是长子,无论谢灵玉再怎么反对,今后这个家也是她这个长房媳妇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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