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不休的春雨总算有了停歇的趋势,夜晚的天空星光璀璨,一轮细弯的月牙静静落在树影之后,万物俱籁,唯有人心浮动。
这注定是一个不得安眠的夜晚。
高家书房里灯火辉煌,映衬着摇曳的烛火,两道身影清晰的映照在窗棂之上。
“父亲,孩儿断不能娶那柳家的小娘子。”高承厚端坐在自家父亲的对面,放低了姿态哀求。
对于自己儿子如此快就得知了婚事的消息,高进并不怎么意外。他这四个儿子里,论心机,谁也比不过这位小儿子。或许也恰恰是因为他太有心机,所以夫妻两个总偏着其余几个儿子,生怕他们吃了亏去。
“你母亲已经将礼单拟好了,明日就遣人送到柳府去,此事已经定下,容不得谁人更改。更何况能娶柳家小娘子,本就是一件于你有利的事,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高进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费尽心思的想要说服对方。
高承厚微微垂下头颅,笑容有些发苦:“儿子年纪还太小,一时成婚倒显得仓促了些。三哥年长几岁,若真是美事一桩,父亲何不将那柳小娘许配给三哥?”
“放肆,自己兄长的婚事也是你能指手画脚的!”高进被儿子逼问的有些羞恼,沉着脸呵斥道:“我与你母亲辛辛苦苦的生了你、养了你,自然有权支配你的一切,婚姻大事,岂能容你任性胡为。况且柳家那又是何等的身份,倘若知道你这般嫌弃人家女儿,柳大人岂不是要十分失望了?”
“一个被常年养在道观里的女儿,便是心疼,又能心疼到哪里去呢?”高承厚实在有些受不了自家父亲的道貌岸然,一脸讥讽的说道:“说的那么好听,实则也不过是一颗准备丢弃的棋子罢了!”
啪!清脆的巴掌响划破夜空,紧接着便是一声咬牙切齿的喝骂:“给老子滚!”
高承厚踉踉跄跄的走出父亲的书房,等候在暗处的成才见状连忙迎上前去,一脸担忧的问道:“四公子,您还好吧?”
高承厚发髻散乱,颊上落着一道红痕,状似疯癫的又哭又笑道:“别叫我四公子,很快就不是了……娶一个容貌丑陋的女人为妻,我宁愿出家当和尚。毁了……这辈子都毁了,那些人还嘲笑谢添腿瘸,等我成亲之后,人人都会知道我父亲给我娶了一个丑妻,到时候谁还有心思嘲笑谢添!我啊,高承厚,从此以后便是这京城权贵之中最大的笑柄!”
“四公子您别说了,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唯恐再惹得老爷发飙,成才急忙拖拽着高承厚离开,两道身影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相较于高家的暗流涌动,柳府倒是显的十分安静平和。入夜之后,各房主仆皆已经睡下,蒋妈妈伺候柳忱吃罢了宵夜,也早早告退回了自己的屋。她如今也已经过了五十岁的年纪,身体越发不济,每晚都困得很早,在小江氏身边伺候的时候不敢偷懒,如今到了柳忱身边,倒能过几天清闲日子了。蒋妈妈匆匆梳洗之后便熄了灯,屋子里很快传出一阵均匀的呼吸声,便在她入睡后不久,原本已经熄了灯的主屋却又悄然亮起了烛光,有一道身影飞快的从屋檐上跃下,一路悄无声息的进了主屋。
许酒尚在门外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子浅淡的草药香,随着他的走进,那味道越发浓郁了些,直至进了里间,看见脸上覆着厚厚一层草药沫子的柳忱,这方笑道:“我还说这味道怎么如此熟悉,原来是卸妆的日子到了。”
“路上下雨,天气太过潮湿,今儿入府的时候妆容就有些花掉了。”柳忱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吩咐月雪取来刮板,将脸上的草药一点一点剥落下来。这过程有些缓慢,却很舒服,原本散碎的药草吸收了柳忱脸上的药妆之后已经凝固住,揭下来的时候都变成了一块一块的固体,看起来有些治愈。随着那些草药的剥落,原本附着在柳忱脸上的脏东西也慢慢被带走,宛若给鸡蛋剥壳一般,一点一点的露出了独属于少女的真实面容。
那是一张宛若玉雕的脸,肌肤白皙无暇,五官玲珑精致。一双秋水眸泠泠荡漾着波光,瑶鼻秀挺,玉腮泛红,红唇如熟透的樱桃般明艳,修长的脖颈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度,宛若匠人用工笔画费心勾勒出一般。倘若此时陈氏在这里,定会惊叹这天赐的容颜,也会发现柳家这位小娘子的容貌早已超越了大江氏,二十年前名动京华的场景绝非昙花一现,倘若柳忱的容貌公之于众,其场面只会比二十年前更加轰动。
卸掉脸上的药草,柳忱只觉肌肤一阵松快,微笑着说道:“燕京多雨水,这脸上的药妆至多只能维持三日。看来要多准备点药草,以备不时之需了。”
许酒靠着门口站着,听柳忱如此说,便回道:“来时真人给带了不少的药草,用个三五月的倒是没什么问题。倒是这婚事,怕是要棘手些。”
柳忱赞同的点头,亦是忧虑重重的说道:“我也是有些猜不透父亲的想法,既然已经将长姐许给了太子,为何又要我嫁给高家?陛下大限将至,太子继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难道还会生出什么变故不成?”
许酒说道:“若无你与高家的婚事闹着,我也觉得太子这皇位定然是稳坐了。可如今……柳大人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对于朝局上的动向,自然要比咱们敏锐许多。我猜测着,他将你和柳忬分别嫁到太子府和高家去,权衡的是朝堂的利弊。至少若是太子失了势,有高家这条保命符在,柳家尚可以苟存住。”
柳忱和许酒四目相对,神色都是说不出的凝重。即便许酒分析的很有道理,柳忱也心知肚明,如许酒所说那般的状况,也只是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而已。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太子继位之后翻头来收拾三皇子党,高家身为高贵妃的母族,自然要第一个遭殃,若形势乐观一点,柳忱或许还能求一封休书回到柳家,但是依照历朝历代的案例来看,她极有可能跟着夫家一起遭殃,界时柳家只会与她断的干干净净,任由其自生自灭。所以她若是答应嫁到高家去,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一颗死棋。
“高家那边形势如何?我若是嫁了,他们会安排我嫁给何人?”
许酒道:“高进膝下四个儿子,前两个都已经成婚,如今只剩下三公子和四公子还未娶亲。对于他家的情况,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至于要将你许给哪一位公子,我也不知。”稍稍站直了身体,许酒神色凝重的说道:“不过不管嫁给哪一位公子,我都觉得这不是一门好婚事。且不论有三清真人的叮嘱在先,我觉得娘子自己也要慎思而行。”
月雪唯恐柳忱答应下婚事,也跟着劝道:“娘子不可,那高家万万不能嫁的。”
柳忱道:“我也是不想嫁的,可是万事不由人,总得将各种可能性都提前考虑着。眼下我才回府,他们便火速与高家定了亲,说明这婚事定然是一早便绸缪下的,若是我闹着不愿嫁,家里人定会给我扣上一项任性娇扈的罪名,届时莫说婚事拒绝不了,恐怕连名声都跟着受牵累。”虽说当年三清真人将柳忱放在道观养了十年,但她毕竟还是柳家的人,只要未曾断绝关系,她的人生就得听从柳家做主,这也是所有闺门女子的宿命。
柳忱抛出一道难题,一时无解,只能沉默下来。许酒毕竟年长了二十几岁,稍一沉思,很快便有了主意:“话也不能说的太死,只要还没到你上轿的日子,咱们都得尝试着拼一拼。”
柳忱眼睛一亮,目光灼灼的望着许酒:“许叔叔有办法?”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也算不得什么好主意。”许酒指着柳忱的脸说道:“你想啊,咱们今日临近中午时才回到府里,那陈氏下午就去高家提了亲。按照你们官宦家女子嫁人的规矩来说,便是媒人提亲,也要拿着女子的画像去男家才对。你十年未曾归家,柳家人早不知你长成什么模样了,他们不可能将你的容貌提前画出来,可又为什么这么痛快的让陈氏去了呢?我猜想这之中有两种可能……”许酒伸出一根手指说道:“这其一,就是陈氏没带你的画像,她只是凭一张嘴将你的大致情况说给高家听。依着柳家如此迫切要你嫁人的心态来看,陈氏说真话的可能性极低。”
“其二便是,陈氏是带着画像去的,不过那个画像……”
柳忱闻弦音而知雅意,笑着接话道:“那个画像,应该是假的。他们或许是仿着我母亲的模样,或许是仿着柳忬的模样,按照自己的想象凭空画出来一副容貌,拿到高家去随便糊弄一下。毕竟等婚事成了,高家即便察觉了真相,也没有任何反悔的余地了。”
“是的。”许酒笑着道:“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在高家人的心里,你应该都是容貌周正德行淑雅的形象。所以要想搅黄这门婚事,须得从此处下手,要让他们知道你的真实情况,甚至更严重一些,要让他们和柳家直接撕破脸才好。”
柳忱道:“这却好办,许叔叔不妨令人去市井上散播些消息,就说我天生长着麻子脸,貌丑无比。如今朝局不稳,各世家的消息定然灵通的很,想来要不了几日就会传到高家人的耳朵里去了。只要他们知道了这个消息,后面的事怕不用咱们出手,自会有人出头收拾局面。”
柳忱条理清晰的策划着应对的办法,听闻她要将诋毁自己的消息传到市井中去,月雪有些着急的同许酒说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好办法了么?若是这消息传出去,娘子日后还要怎么嫁人?”
“月雪!”柳忱抬手拉着月雪的袖子,语气温柔的安抚道:“从我将那丑陋的妆容带到脸上的那日起,就从未想过此生还能好好的嫁人。别着急了,眼下还是正事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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