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道谢家门第清贵,细说起来,侯门虽贵,却远远未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况且这满京城皇孙贵胄多了去,却也没有哪一家能配得起这清贵二字。在今日之前,小江氏也是不懂的,可是今日面见了谢夫人,听到她义正言辞说出的这番话,忽然就有些明白了——这几十年来,谢家之所以如此受人仰重,其缘由绝非是男人们立下军功那么简单。若非有着绝对良好的品德和心性,谢家亦不可能走的这么长远。
望着端端正正坐在自己面前的谢夫人,小江氏心里蓦然生出一种无可言说的羡慕来,仿佛无形之中又比对方矮上了一截似的,略显羞愧的低头说道:“夫人教训的是,是妾身失言了。”
周氏亦没想到谢夫人会如此护着柳忱,神情未免也郑重了几分:“忱儿既是谢家的媳妇,我们理当尊重以待。夫人能这样护着她,亦是我柳家的殊荣。”
谢夫人满意的点头说道:“您是忱儿的祖母,有您这句话在,我便也就放心了。今日冒雨登门,除了当面与亲家长辈约定一下婚期之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谢夫人回头指了指伴在身边的婢女,说道:“这丫头原是我的贴身侍婢,如今两家婚事在即,总得有个来回跑腿传信的,我便冒昧将她带了来,希望能将她临时安置在新妇的身边伺候着,有个什么事也好帮忙办一办。”
“夫人考虑的实在周全,我们哪有不从的道理。”周氏笑了笑,转头示意秋官道:“你陪着一处过去,顺带看看潇湘馆那头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眼下婚事在即,万万不能委屈了小娘子。”这话明着说给秋官,实则却是让谢夫人听的。
“奴婢省得。”秋官点头应下了周氏的吩咐,转头对坐在谢夫人身边的婢子笑道:“妹妹请随我来,咱们正好一处去小娘子那里。”那婢子临走之时,谢夫人又叮嘱了一句:“总归是咱们谢家的人,要好好伺候着,可不敢怠慢了。”
“奴婢知道了。”婢女恭恭敬敬的对周氏等人行了礼,这方跟着秋官出了门。待她走后不久,谢夫人便也告辞离去。小江氏冒雨将谢夫人送上马车,折回来之后,又去了周氏的屋里。因着天气阴寒,周氏已经回了西间的炕上,小江氏便站在地上与她说着话:“听谢夫人这意思,他们给的聘礼应是不少,眼下咱们的预算有限,忱儿这嫁妆又该如何操办?”
周氏说道:“谢家送来的聘礼反一半跟着嫁妆走,剩下那一半你添置在忬儿的嫁妆上,再从忬儿的嫁妆里挑拣一部分出来,凑一凑,约莫也就够了。”周氏一句话点醒了小江氏,她这方松了口气,笑着说道:“还是婆母有办法,方才谢夫人那般说,可是把媳妇急个够呛。”
周氏得了奉承,面上无半点愉悦之色,沉声说道:“若论起来,柳忱的这桩婚事我本不该插手,论柳家的身份,你是她的嫡母,论江家的身份,你又是她的姨母,不管你们姐妹当年如何不睦,这孩子总归与你连着骨血。只眼下逢了忬儿跟太子的婚事,动用你姐姐的嫁妆给忬儿添置,也实属被逼无奈。”周氏一席话说的小江氏又沉了脸色,她却不管不顾,继续说道:“只是如今谢家这般护着柳忱,我们也不好太过自作主张。你挑个合适的时间将那孩子叫过去,前因后果说个分明,好歹那也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你既动用了,就别让她心生不满。”
小江氏强压住心里头的不舒服,温声说道:“媳妇省得,婆母放心就是,晚些时候我就将她叫过去说一说。”
前有谢夫人的斥责,后又有周氏的敲打,小江氏这一上午积攒了满肚子的火气,回到沉香阁之后狠狠发泄了一通且不提。便说那名被谢夫人带来的婢女,已在秋官的护送下顺顺当当的来到了潇湘馆里,此时上官云已经被家里的马车接走,柳忱和月雪闲来无事,正在房里抄写《道德经》,听闻是谢府送来的人,柳忱还愣了愣,打发走了秋官之后,神色凝重的问道:“可是你府里出了什么事?”
落雁摇头说道:“府中一切安好,奴婢今日之所以来到娘子身边,实乃夫人有话要奴婢传达给娘子听——那日娘子虽然已经许诺了二公子退婚,可是过后夫人与侯爷坐在一处合计了一番,觉得这既然是陛下亲自赐的婚,冒然退掉也十分不妥。与二公子讲明道理之后,如今二公子也已经答应了婚事,夫人今日来府上拜访,为的就是与柳家定下婚期和流程。夫人希望娘子能够放下心中的顾虑,安安心心的等待着出嫁。夫人说您既注定是谢家的人,日后便是嫁了,谢家上下也定会将您视如己出,不管何种身份,定不会亏待了去。”
落雁口舌伶俐,原原本本将谢夫人的话传达到,只言片语也不敢漏下。这言语之间皆是体贴和善意,如何不能打动人心。柳忱静默了片刻,忽而笑道:“既然二公子已经答应了婚事,我自然也没有反对的道理,何况谢家这样的门第,便是多少女子做梦也求不来的。你且去告诉夫人,让她无须多想,安心操办婚事就是。”
“如此就好。”得了柳忱的准话,落雁这方松了口气,复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封烫金的礼单交给柳忱,温声说道:“这是谢家预备下的聘礼,夫人要奴婢先交给娘子过过目,夫人说了,您若是嫌少,谢府还可再添置上一些。若是觉得哪处不妥,也可与奴婢说,奴婢这就传信给夫人,让她临时再改换一下。”自古以来,男方家下聘的礼单都是直接交给女方长辈过目,如谢家这般将礼单直接交到新妇手上的,这还是破天荒头一份。
柳忱小心翼翼的展开礼单,望着那十几页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知道她是庶女,顾忌到她的处境,设身处地的为她着想,所以谢夫人才能做的这般周全。可真正令她感动的,绝不仅仅是这份周全,而是因为谢夫人全心全意的接纳,真真正正将她视如己出的这份心胸。这份心意重如千金,柳忱不敢有丝毫怠慢,仔仔细细的将礼单看完,珍而重之的合起,笑着对落雁说道:“这礼单上面的东西,实在有些过于厚重,柳忱这般身份,受不得如此隆重的聘礼。”
落雁似早料到了柳忱的态度,恭顺的说道:“夫人说了,我谢家的媳妇子,多大的聘礼都能受得。您若是嫌少,这聘礼还能再添置,若是嫌多,却半分也削减不得。”
月雪见柳忱与落雁你推我让,忍不住笑着说道:“听惯了因为聘礼嫁妆少而打起来的,像你们这样嫌多的,真还是头一回见着。依着奴婢的意思,这聘礼全都收了又何妨,总归出嫁的时候还是要带回去的。”
“这便是我不要这么多聘礼的原因了。”柳忱拉着落雁在自己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问道:“适才夫人在前面与家中长辈交谈,过程可还算愉快?”
落雁不知柳忱因何发问,略一犹豫,终归还是摇了摇头。可常年养成的规矩使然,落雁并不是个惯于嚼舌头的,故此也未多嘴说什么。她虽未说,柳忱却也心中有数,徐徐说道:“我这样的身份,在柳家原就不怎么受待见。便是眼下嫁给谢家,能出的嫁妆也实在有限。眼下又逢着长姐成婚,柳家恐怕早已是捉襟见肘,倘若这时候谢家送来如此多的聘礼,怕也是只能跟随长姐一并入了太子府去。我与这家里的关系已然如此,受些委屈倒也没什么,谢家几代人拿命挣来的财产,断然不能白白落了外人的手里,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落雁这方听明白了柳忱的意思,对她的态度更加敬重了几分,忙不迭点头应道:“奴婢明白了,这便与夫人传信去。”谢府里养着几笼信鸽,原是备着与边关联络使用,今日将落雁送了来,为了方便联络,谢夫人便也让她随身带了一只。眼下落雁得了柳忱的授意,半分不敢耽搁,即刻进屋去写书信了。
月雪瞧出了谢家是真心实意的对自己娘子好,待落雁的态度也十分亲厚,见她去写信,便也笑眯眯的跟了去:“我陪你,我给你研磨。”少女之间的感情建立的很快,三五句话的功夫,里屋就传来两人嘻嘻哈哈的笑声。
柳忱独自一人坐在外间,手指轻轻的摩挲着烫金描红的礼单,嘴角不自觉就带了几分笑意。自当年她依着母亲的遗嘱将那扮丑的妆容涂到脸上开始,便已经做好了一辈子不婚不嫁的准备,未曾想到兜兜转转,她在这最好的年纪,十分幸运的嫁给了这世上最好的人家。
柳忱微微垂眸,脑海中不期然的闪过一道身影。当年华阳道上那惊鸿一瞥,宛若黑暗中的一束亮光,令她至今思怀不已。遗憾的是她就要嫁了,那个人却没在京中。
“阿兄,你若也在,就好了。”柳忱不自觉的呢喃出声,忽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神色为之一紧,连忙收起了礼单。正当要起身之时,却见蒋妈妈已经掀开帘子进了屋。那婆子将雨伞放进梅瓶里,擦拭着落在脸颊上的雨水说道:“今儿个天气冷,小夫人特意命厨房做了个古董羹,正巧着老爷也在家里,打算邀请娘子过去,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吃顿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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