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内史省一道圣旨,赐定北侯梁慎予太尉一职,兼门下省纳言,满朝哗然。

    自元光帝起,大晋便废除丞相,内史、门下及尚书三省为主要政治中枢,如今赐太尉衔,定北侯日后就是大晋武将之首,放在元光帝之前,该称左相。

    这下任谁都能看出来,新帝有意讨好梁慎予,偏偏当朝宣读圣旨后,坐在龙椅下的摄政王面无波澜,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一时间满朝人心浮动,各有各的心思。

    但容瑟想的简单,昨夜的梦境犹在眼前,原著里其实没描写过梁慎予父兄是如何死的,只说战死,可他在梦中看见被钉在山壁上的两位公子,还有手持长枪屹立不倒的老侯爷,早上一问云初,竟都是真的。

    重生穿书这种事都有了,梦到曾出现过的场景就显得没那么玄。

    他看见的都是真的。

    漫无边际漫山遍野的大雪中,少年郎狼狈却孤勇,容瑟看见还未真正长大的小狼崽就被迫当起了头狼。

    梁家四代忠烈,父子四人,仅剩其一,这个封赏是梁慎予该得的。

    故而云稚瞧向他征求意见时,容瑟只轻轻摇了摇头,未曾言语,随即转过头冷冷讥诮地瞥了眼容靖。

    原著里可没这一茬,想是这位与梁慎予之间迟迟没有进展,着急了。

    容靖脸上的淡然险些绷不住,那一眼仿佛实在讥笑他的卑微讨好。

    然而他想讨好的那人,从头至尾都没露出什么动容的神色来。

    散朝时,骤雨忽至,宣政殿门外列队而立的群臣被浇了个正着,容瑟瞧左右无事,就替他的便宜侄子做主散了朝,从宣政殿到宫门口还有端不近的距离,雨小或许没事,但照外头这个滂沱雨势,必定是要浇成落汤鸡。

    伶俐的宫女立刻奉伞上前,恭敬对容瑟道:“王爷,奴婢送您出宫。”

    容瑟的身份比起天子还要尊贵些,毕竟他才是掌控着生杀大权之人,宫中墙头草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歪向他了。

    容瑟刚想点头,便瞧见两手空空就要迈出门去的梁慎予,嘴先脑子一步:“定北侯——”

    梁慎予一顿,回过身来。

    周围还没走出去的官员也不自觉看了过去。

    容瑟一瞬间哽住,脑中空白,下意识从宫女手中拿过了油纸伞,快步走到梁慎予身边,踌躇片刻才说:“给本王撑伞。”

    话说得嚣张,语气却没什么气势。

    梁慎予有些惊讶地垂下眼,随即从容瑟手中接过伞,温和道:“得令。”

    容瑟不必回头,就能感觉到容靖刀子似的眼神,他面不改色,矜持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出门去。

    留下的群臣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册封的武官之首,也得老老实实给摄政王撑伞?

    直到所有人走光,宣政殿内只剩下容靖和曹伦,静的针落可闻。

    容靖起身,一步一步走下龙椅,低低地笑了声:“朕赐他万人之上,他就这么回报朕,好啊,好啊!”

    咆哮响彻大殿。

    曹伦静静地看着他:“行了,他既然回京勤王,就证明他不会让容瑟独揽大权,只要容瑟不能上位,咱们就还有机会。”

    容靖的心思他根本不知晓。

    他在乎的不只是梁慎予会不会压制容瑟,他觊觎这个男人多年,却眼睁睁看着他和容瑟越走越近,何况容瑟还生了一张和他那个娼妓母亲如此想象的狐媚容貌。

    容靖咬牙切齿道:“朕百般亲近,他不领情,容瑟一句话他就心甘情愿去撑伞,容瑟到底哪一点比朕强?就凭他和他那个不要脸的母亲一样去勾引男人吗?”

    曹伦训斥道:“他梁慎予愿意当狗,跟你有何干系?为今要事,须得剪除摄政王党羽!”

    “怎么剪除?”容靖反问,抬袖往外指,“连个奴才都知道早早给他备上伞,送他出门去,连梁慎予都有意与他走得近,舅父,朕拿什么和他斗!”

    “你是皇帝!”曹伦忍无可忍,“他容瑟抢了你的东西,你自己抢回来啊!你当皇帝是什么?坐在这受万民敬仰就够了?你若没本事,他人如何敬你?”

    容靖见他似有怒意,一时收声。

    半晌,曹伦才说:“当年定北侯府的旧事,定北侯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陛下,别心急,等时机。”

    容靖嘴唇翕动,最终只说了一个字:“是。”

    他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不敢说出口,再不满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骤雨似琼珠乱撒,积水漫靴,容瑟出宫的一路上都很沉默。

    他那句替他撑伞,其实就是为了维持人设,没打算真让梁慎予伺候他,是两人共用的意思。

    但梁慎予当真是在给他撑伞,完完全全将自己暴露在雨中,油纸伞妥善地遮住了容瑟。

    走了一段,容瑟偏头瞧了一眼梁慎予,水珠顺着他的侧脸蜿蜒淌下,赤色交领官袍也被淋湿,可他的神色儒雅已久,并不显得狼狈,满天砸落的雨滴也未能让他有半分失态,容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人生的白,却不是娇养的白皙,而是暖白,俊朗非凡。

    容瑟有些失神,他和昨夜太不一样了,或许这样形容统帅晋北骑的定北侯很不合适,可他此刻一身温雅,当真不像个号令千军的元帅,到像个潇洒疏狂的侠。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失神,他听见梁慎予低缓含笑的声音:“王爷,看路。”

    容瑟猛地回神,正对上梁慎予玩味的眼神,一时间呐呐无言:“本王……”

    “有门槛。”梁慎予温和提醒。

    容瑟这才发觉他们已经出宫门了,云初的马车就等在宫门外不远处。

    梁慎予将伞往前送了送,“只剩这点路,无须臣撑伞了吧?”

    容瑟没接,眼神犹豫瞧了瞧他。

    梁慎予浑身都湿透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笑意不减,“技艺不精,还是叫王爷淋湿了。”

    容瑟下半身也湿了,毕竟雨伞能遮住的雨水有限,但至少被遮挡的上半身还很干爽,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淋湿。

    “你……”容瑟迟疑,“同本王回府去换件衣裳吧。”

    梁慎予也犹豫:“恐有不妥……”

    容瑟难以置信。

    还矜持起来了?

    “那你,”容瑟要被他气笑了,一边往前走,一边语气诚恳,“昨晚,那时候,就没想过不妥?”

    梁慎予立刻:“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话音刚落,容瑟一抬头,瞧见面色复杂中带着震惊,震惊中带着暧昧的纪苗桐。

    容瑟:“……”

    纪苗桐眼见着摄政王眼神中几乎露出了杀意,立马摸了摸耳朵若无其事地走了,嘴里嘀嘀咕咕:“哎呀这雨下得也太大了,啧啧,老了老了,耳朵都不灵光咯……”

    容瑟:“……”

    他觉得纪苗桐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但他没有证据。

    而且纪苗桐可能也不是误会。

    毕竟昨晚的确有人登堂入室无理取闹非要吃饺子来着。

    容瑟忽然反应过来,盯着梁慎予,“你刚才看见纪苗桐过来了吧?”

    梁慎予点头。

    容瑟咬牙:“那你怎么不出声?”

    “……怎么了?”梁慎予无辜道,“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昨夜臣只是去王爷府上讨口吃的。”

    还挺有理。

    容瑟沉默片刻,说:“走吧。”

    直到上了马车,容瑟都没想明白,清清白白的事情,如梁慎予所说,就是一顿饭的事,他到底心虚个什么劲儿?

    ……一定是因为纪苗桐那个眼神太奇怪了。

    到王府后,容瑟倒是还好,换件衣服就是了,梁慎予就惨得多,只是在屋子里稍稍站了一会儿,地上就积了一小摊水。

    容瑟不知道梁慎予抵抗力怎么样,但这个年代感个冒也是大病,他蹙眉道:“来人,带定北侯去沧澜暖阁,给他找一套换洗的衣物。”

    云初讶异扬眉,沐浴间与卧房一般都是私地,整个王府只有容瑟自己能用,但他没置喙,低眉应下了。

    从云初的神情中,梁慎予猜测出了点东西,他不动声色跟着云初到沧澜暖阁,进门前笑问:“这是你们家王爷的沐浴间?”

    云初不答,“侯爷请稍候,过会儿自有人将衣物送来。”

    梁慎予眉梢微挑,笑里多了几分敷衍和冷冽,摆了摆手,“下去吧。”

    等人走后,梁慎予慢条斯理地一件一件解去湿透的衣衫,换上木屐,笑意莫名地想。

    倒是有点意思,摄政王府的一个奴才,都要比他们主子更有戒心。

    另一边,云稚亲自给容瑟送去干净衣物,在屏风后换衣服时,没忍住说道:“王爷,为何让定北侯用沧澜暖阁?”

    容瑟低头系衣带,随口道:“借他洗一洗,怎么了?”

    云稚哽住,“那是您专用的沐浴间……”

    “没事。”容瑟说。

    一个浴室而已,何况梁慎予又是个男的,借他用……

    容瑟忽然微微顿住。

    沧澜暖阁的确是他专属的洗澡间,比如云初等人,都有自己的浴桶。

    这本也没什么,可云初隐晦的暗示,加上今日纪苗桐那个暧昧不明的眼神,还有正在他平日洗澡地方脱掉衣服沐浴的梁慎予……

    交织在一起,就处处透着点不对劲。

    容瑟扯着没系上的衣带转来转去,耳根莫名地有些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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