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吟眉注视着床上的男人,  并不相信少帝的话,未曾迈开脚步。

    少帝眼转了转眼珠,用目光指引危吟眉朝身后看去。

    “在那里,  墙壁上有一个机关,按下去。”

    一侧捧着托盘的承喜,  仿佛察觉到少帝的意图,  劝道:“娘娘,咱们先出去吧。”

    少帝虚弱道:“照我的话去做,  有没有密道,  你自己看看便知。”

    危吟眉垂在身侧的手,  微微收紧。

    左右不过是去看看有没有密道,她不知晓少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这并不妨碍她去试一试。

    承喜紧张地扯住她的袖口,  示意她不要前去。

    在殿内二人的注视中,危吟眉缓缓走向病榻。

    她顺着少帝的视线的指引,停在一处墙壁边,手在墙上摸索,触碰到墙壁上一块凸起的地方。

    少帝眨了眨眼,  示意危吟眉手按下去。

    她照做,“哗”的一声轻响,  地砖移开,  瞬间一条密道便出现在了眼前。

    密道深处一片漆黑,  参差的石阶缓缓通往下方。

    承喜脸上浮起几分怔忡,愣愣地看向危吟眉。

    危吟眉眼睫轻颤,松开机关,没一会,密道便重新在眼前合上。

    少帝嘶哑的笑声传来,  他漆黑的瞳孔中,闪过几丝亮光,危吟眉辨认出神色,是在说自己并未欺骗她。

    危吟眉问:“为何与我说这些?”

    少帝唇角轻轻提起,他气息紊乱,话说声异常缓慢,叫人听了辨别了许久,才勉强拼凑出他在说什么。

    “谢灼想要让你留在他身边,朕偏偏不让,也真想看看,你再次背叛他,舍他而去,他会是如何一个反应。”

    “是真是假,皇后自己分辨,无须朕多言。”

    危吟眉蹙眉不语,对此半信半疑。

    少帝还欲说,突然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阵重重的咳嗽声,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缓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可这次,哪怕竭尽全力,他也说不上一句话。

    黑色的血水,从他嘴角、口鼻、眼里缓缓流出。

    危吟眉避开目光,不便去看,恰逢外头传来敲门声:“娘娘,您侍奉完药了吗?”

    危吟眉没有再停留,转身跨出了门槛。

    出了少帝寝殿,承喜在她身侧轻声道:“娘娘万不可以轻信陛下。”

    危吟眉自是明白。

    少帝不会无缘无故献殷勤。他肯那样说,那密道之中必定有什么东西等着自己,或是暗箭冷器,机关埋伏,让她深入密道,一个不慎就永远葬身其中,无法再见天日。

    可少帝提供的这条路,确实敞开了危吟眉思路。

    从前太后拿家族要挟,危吟眉处处掣肘于人,便是反抗也畏手畏脚,如今危月回来,危家有他庇护,危吟眉也再无所顾忌。

    她停下脚步,示意承喜将耳朵凑过来。

    “承喜,你干爹早年伺候过太宗皇帝,他知不知晓一些皇宫下的地宫密道吗?”

    承喜对上危吟眉明亮的双眸,一下明白她的意思,道:“当年太宗皇帝驾崩后,干爹被赐了一座宫外的府邸出宫养老。若娘娘想知晓皇宫下面的密道,奴婢可以借出宫的机会,去问一问干爹。”

    危吟眉知晓他的干爹上了年纪,很多事情怕是记不得了,也不敢保佑太大的期盼,但总算心中升起了些许希望。

    午后,承喜拿着皇后的令牌出了宫。

    傍晚时分,危吟眉在侧殿,见到他捧着托盘进来,微微诧异:“何时回来的?还以为你要在宫外待上一夜,明早才回宫。”

    小宦官脸上浮起几分得意之色

    他指了指门外,道:“从宫外密道回来的。陛下指给娘娘的那条密道,确实可以离宫。不过奴婢还得走几遭,等熟悉了里头的机关埋伏,再带娘娘下去。”

    危吟眉紧张地轻吸一口气,道了一句“好”。

    她让承喜靠过来,吩咐他下次出宫,想办法办一张假的户籍,她知晓洛阳城中有黑市,有钱财便能办妥一切。

    承喜面色微愣:“娘娘何意?”

    “我打算出宫。”

    承喜连忙道:“娘娘!”

    危吟眉心口被一种看不见的情绪填满,低头看了看自己隐隐颤抖的双手,开口道:“你瞒着所有人,好好去办。”

    承喜还想说什么,危吟眉摇了摇头,让他退下。

    承喜几番欲劝无果,只能手贴着腹退了出去。

    一旦做好了决定准备出宫,事情便变得紧迫起来。

    未央宫下的一条密道通往洛阳城的闹市,这几日,承喜暗中出了几趟宫,按照危吟眉的吩咐,在黑市办好了假的户籍,也备好了出宫的盘缠。

    危吟眉不露声色,将一切瞒得极好。

    这日傍晚时分,危吟眉坐在案几前,看着案上的地图出神。

    殿外有宫人走进大殿,依次将菜肴送上桌案,危吟眉收起地图,询问宫人怎么突然送上了菜肴。

    危吟眉胃口小,不常用晚膳,往往一顿膳一碗粥一碟小菜,这便够了。

    那布膳的宫人,是伺候在摄政王身边的宦官,回答道:“今日是摄政王的生辰,娘娘不记得了吗?”

    危吟眉确实将此事抛到了脑后,诧异了一会才回过神,问道:“殿下没让尚宫局操办宫宴?”

    宦官摇摇头:“南方匪兵一事尚未解决,国库吃紧,殿下不许铺张浪费,便没吩咐下面操办,只刚刚殿下吩咐奴婢传话,说晚些时候,他处理完公务,便来与娘娘一同用晚膳。”

    危吟眉点了点头,让宫人们退下。

    她望着铺陈在膝盖上的洛阳城地图,问承喜:“洛阳城这几日,是不是不设宵禁?”

    承喜应了一声。

    快到五月初五端午节,京都这几日都不设宵禁,街上繁闹,灯火辉煌,至深夜时分,依旧车水马龙。

    承喜就看着危吟眉走到梳妆台前,从妆奁盒子里拿出一包药粉,放在手心里握紧了。

    他眼皮突突跳了几下,不知危吟眉要做些什么。

    危吟眉转身往内走去:“唤云娥进来,替我梳妆。”

    承喜“喏”了一声,退出去唤人。

    戌时,外头天完全黑下来,宫人掌起了宫灯。

    摄政王从未央宫外走进,一叠叠的禀告声如涟漪般荡开,传入了大殿。

    “摄政王到——”

    推门声响起,危吟眉转头,看向谢灼从殿外进来,一边走,一边与属下交谈政务。

    待宋武汇报完离开,谢灼示意他离开,才多看了危吟眉几眼。

    危吟眉身着一身朱红织金绣芍药罗裙,柔软细纱作外衣,腰间系着一条宫绦,束起楚楚不盈一握的纤腰,裙边压着几朵金箔珠花,妆容浓艳中不失清丽,透着几分慵懒的妩媚。

    危吟眉平素穿浅色,已是极其出挑,今日一身红艳罗裙,有意打扮给他看,更是将艳丽的容貌全都烘托出来,发挥到了十乘十。

    危吟眉抬起眼帘,鬓上簪着的步摇一颤一颤,映亮她长眸的眼尾,眼角如坠着熠熠的宝珠。

    她声音婉丽如水:“是宫人告诉我,今日是你的生辰。”

    谢灼嗯了一声,嗓音沉润。

    二人这几日一直在冷战,便是谢灼有意向她服软,她都表现得极其冷淡。好在谢灼连日忙于政务,对于此事也并未纠缠,今夜是难得有了空,可以稍事休息。

    他想要和她敞开心扉,好好谈一谈。

    危吟眉给自己斟了一盏酒,谢灼看了一眼,也给自己满上。

    侧殿的门敞开,有丝竹鼓乐声传来,危吟眉朝外看去,但见西域的舞姬赤足踩着瓷砖入殿,脚步翩跹,舞裙飞扬,热情洋溢,跳得是西域的盘鼓舞。

    侧殿门纱幔飘荡,使得外人无法窥探内殿发生的一切。

    谢灼道:“我记得你以前与我说过,喜欢看西域舞姬跳舞。”

    不过是幼年时的一句玩笑话,危吟眉没想到他记得至今,“今夜是殿下的生辰,殿下喜欢便好。”

    话音出口,才觉太过冷漠,危吟眉换了更温柔的口吻,浅浅一笑:“喜欢。”

    谢灼看得出她话语的敷衍,并未戳穿,回以一笑道:“最近忙于政务,对你多有疏忽。明夜我带你出宫去洛阳街上逛逛,如何?”

    她眉眼弯了一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二人之间气氛渐渐落了下去,竟是相对无言的局面。

    这面前的菜,二人是一口都未动。

    好半天,谢灼才先动了筷子,他轻声道:“宫人傍晚时分来送膳食,说皇后不记得孤的生辰?”

    危吟眉指甲扣紧了玉箸。

    这未央宫处处都是他的眼线,危吟眉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自然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危吟眉轻眨了几下眼:“近来忙于一些事,不小心忘了。”

    “什么事?”

    谢灼语调漫不经心,像是随意一问,可危吟眉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从中体会到几分别样的意味。

    她转过头,对上谢灼的眸子,星光摇曳透过窗户照射进来,郎君睫毛轻轻一颤,眼尾上勾,若秋水照影一般。

    他温热的呼吸若羽毛拂来,危吟眉眼睫轻轻一颤,“是谢启,他喉咙里的淤血散开了,如今能开口说话了。”

    谢灼道:“给他下点哑药好了。未央宫已不许人来探望少帝,他便是说话也传不出消息。”

    他话语轻飘飘,语调疏松,将下药说得像是谈极其平常的一件事。

    危吟眉移开和他对视的目光。

    在气氛即将落下去前,他又问:“这几日让宫人给你送来了些宝物,喜欢吗?大宛新进贡了一匹汗血宝马,你若想骑马,明日去皇宫的草场看看。”

    危吟眉轻声:“你这样光明正大送我东西,会被太后发现的。”

    谢灼手撑着脸颊,目光落在她面颊上,危吟眉只觉他那目光如同浓稠昏暗的烛光,将她一层层包裹住,怎么挣脱不去。

    莲花灯台上,灯花爆了一下。

    “今日是我的生辰。”谢灼道。

    声音极其低沉,叫四周的空气都染上了几分暧昧危险的气息。

    他依旧如此高高在上,像打量猎物一样打量她,等着她先缴械投降。

    危吟眉知晓他这么说的意思,喉咙一阵发紧,手搭上紫檀桌边缘,良久,捧起了案上的酒樽敬他。

    “殿下。”

    酒樽送到了谢灼的面前,谢灼勾了勾唇,并未直接饮下,只是用那双秾丽深邃的眸子紧紧看着她。

    危吟眉手心出了汗,偏过脸去,搁下了酒樽,用娇怯掩饰身上的慌张。

    谢灼的指尖轻敲了桌案两下,那声音听在危吟眉耳中,犹如催命符一般。

    危吟眉站起身来,朱红轻纱的裙裾拂过他的玄袍,有一角衣料洒在他的大腿上,危吟眉顺势慢慢坐上他的腿。

    她双手环绕住他的脖颈,衣袖下滑,露出纤细的一截手腕。

    谢灼抬眸,看到她水波潋滟眸子里起了几分波痕,他臂弯搂住她纤纤的腰肢。

    危吟眉轻声道:“侧殿门还没有关。”

    谢灼却道:“月信在吗?”

    危吟眉咬着下唇:“尚未来。”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几口,将酒樽送到他面前,谢灼盯了她片刻,唇瓣覆上她在酒樽边缘留下润泽口脂的地方。

    危吟眉看着这一幕,心跳轻轻加快。

    待他饮下后,她又拿起他的酒樽,倒了一盏酒。

    危吟眉柔弱无骨倒在他的怀里,将杯盏送到他面前,轻声唤:“殿下?”

    谢灼倾下脸来吻她,危吟眉被他索吻了会,主动地去回应他的唇。

    哪料到,这一下引得他用力,吻得比起以往都深,厮磨着她的唇,逼着她发出了几分令人耳红的颤音。

    她借机往他酒盏下药。

    她知晓谢灼疑心甚重,不敢下到酒水中,只将药粉抹到了他的酒盏边沿。

    用的是此前他给她,来防备裴家七郎的迷药。

    危吟眉行事匆忙,指尖颤抖,害怕叫谢灼发现,见倒药粉时药不慎都洒了一半,连忙捧起酒樽送到他面前。

    她呼吸还紊乱着,娇滴滴唤一声:“殿下。”

    一盏饮下,谢灼抬起手,滚烫的指腹抚摸她雪白的面颊,贴着她耳朵说话,气息撩拨着她的耳垂,夸她今夜妆得格外动人。

    危吟眉脸颊发烫,躲开他的呼吸,慌张得心快跳出胸膛。

    他另一只手摄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折,酒盏便顺着女郎手腕无力地滑下。

    “哐当”一声,酒盏砸在地面上。

    洒湿了一片衣襟朱红的纱裙被酒水微透,最里头的一件衣裳是菡萏荷花绣纹,缠枝荷梗蔓延,烘托出莲蓬果实。

    从谢灼的角度,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小衣的绣纹上。

    危吟眉视线不住地颤抖,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将绣纹贴到他面前。

    谢灼道:“尚宫局女绣工比起此前似乎更出色了。”

    谢灼双手扶住她的腰,危吟眉感受到他的呼吸洒在颈间,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她抱紧了他的脑袋,恍惚间听到外头有什么说话声,并未在意,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宫人吵着什么九公主你不能进去。

    危吟眉微微蹙眉,朝外殿看去,这次吵闹声越发大。

    “我要去见我哥哥,今日是他的生辰,我怎么不能进去?”

    是九公主的说话声。

    危吟眉看到帘帐之后,九公主的身影落若隐若现,似要出来,急急推搡了谢灼一下,而谢灼面颊还埋在她身前,她仓促地提醒他,他妹妹来了。

    可还是迟了,小姑娘拉开帘帐,立在门槛边,怔忡地看着他二人。

    “皇兄?你们在做什么?”

    危吟眉衣襟微微敞开,一侧的玉肩露在外头,抬头与谢婉对视一眼。

    九公主朝内走了一步,面色苍白:“姐姐,你和我皇兄在做什么”

    危吟眉指甲掐着谢灼的衣襟,想着如何与她解释,小姑娘已扭头先跑了出去。

    承喜从外赶来,看到九公主跑出去,连忙去追,走了几步,又回来不忘替危吟眉将殿门给阖上。

    在殿门阖上的瞬间,危吟眉轻拍了拍谢灼的后颈。

    身前人没有反应。

    危吟眉又颤着声音唤道:“谢灼?”

    依旧无人回答。

    危吟眉从他身上下来,谢灼身子一软,无力俯趴在桌案上

    危吟眉抬手轻推了谢灼肩膀一下,男人一动不动,就静静趴在那里,仿若晕了过去。

    看着这一幕,危吟眉心如鼓跳,匆忙穿好衣裙。

    她绕开谢灼的身子,快步走到门边,轻推开一条缝。

    承喜将宫人都支了出去。大殿静悄悄的,不见一个宫人。

    危吟眉回到侧殿,褪下身上潮湿的宫裙,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衣裙,等了一会,终于等到承喜回来,推门而出,示意他带自己下密道。

    承喜始料未及,诧异地看内殿一眼:“娘娘今夜就走?”

    危吟眉将剩下的迷药药包塞到他手里,“我与你已经谋划了多日,今夜没有宵禁,便是最好的出宫时机。谢灼服了迷药,昏了过去,少说得三四个时辰才会醒来。”

    危吟眉迈出门槛:“现在就离开。”

    她催得急促,承喜来不及细想,望向紧阖的大殿门,道:“奴婢去吩咐外头宫人,无论今夜发生何事,都不许进来打扰殿下与娘娘。”

    危吟眉点了点头,在承喜出去办事的同时,她也转身回到了侧殿。

    烛台上蜡烛,被人轻轻吹灭,殿内彻底陷入了黑暗。

    离开时,危吟眉回首看了一眼。

    郎君俊逸的容颜轮廓,被皎洁的夜色照亮,犹如披了一身婆娑的月光,周身尽是华贵之气。

    这一刻她有些恍惚,仿佛从他身上好像看到了从前那个少年的影子。

    殿外传来承喜的催促声。

    危吟眉抱着行囊,转身步入了漆黑的大殿中,没有一丝留恋。

    殿门轻轻合上,女郎脚步声逐渐远去。

    而她看不到,此刻侧殿之中,地板上正蜿蜒着一摊血迹。

    谢灼脑袋枕在的手臂之上,手中握着一把匕首。

    滴滴答答的血顺着郎君的手臂溅落在地,顺着地板如水流淌。

    谢灼服用完那杯酒后,陷入昏迷前,用匕狠狠首刺了自己手臂一刀。

    哪怕此刻他意识变得混沌,彻骨的疼痛也会让他很快醒来。

    夜里风轻月淡,树影婆娑浮在窗户上,树欲静而风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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