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瑾虽轻声细语,语句却铿锵有力,小花紧紧跟在他身后,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两人摸墙而行,楚南瑾所料不虚,两人刚藏入圆形拱桥下的一处窄洞,就闻见桥上步伐踏踏,兵刃铛扣,竟是刺光明正大地在衙署中搜寻他们的踪迹。

    楚南瑾的身量比小花高出许多,河水将将没过半膝,为避刺的视线,两人不得不蹲身藏匿,水淹过腰身,寒冬之际,水温冰澈透骨,楚南瑾屈着双膝,让小花踩在他的膝上,扶着他的肩臂站稳。

    厚厚的冬衣浸了水,沉重如铁,虽小花瘦骨嶙峋,但加上沉重的垂重感及冰冷的流水,再健壮的人体力也会飞速流逝。

    如是小花尚能活动筋骨,楚南瑾却是浑身僵冷,掩在黑暗中的唇色僵冷,却不置一词。

    两人紧密贴在一起,几乎没有缝隙,小花能感受到隔着薄料下胸腔的跳动,满是羞意地垂下头去,耳廓不慎擦过一片冰凉之处。

    小花怔了怔,透过一丝微弱的日光,她隐隐发现刚才碰到的是太子的面颊。

    她心中一紧,攀在他肩上的手转而抚上他的脸,冰凉湿冷,几乎不像活人的温度。

    小花焦急道:“太子殿下,你放我下来吧,我没事的。”

    “无妨。”

    就在此时,河面泛起水纹,荡开阵阵涟漪,顺着翻覆的源头而去,只见岸头的刺提着长刀霍霍劈向水中,试探他们是否藏匿其中。

    小花立刻噤声,不敢再言,手肘环着楚南瑾的颈侧,顾不得羞涩,两只虽小却温热的手贴上他的面颊,想将自身的温度传送给他。

    脚下也不敢用力,提了把劲,努力减轻压在他身上的重量。

    她像只八爪鱼一样挂在他的身上,鬓发湿漉漉地站在两颊上,她甩了甩流入眼中的水,温热的呼吸吐在他的颈侧,欲要用这种方式给他升温。

    楚南瑾从喉中发出一道轻轻的叹息,眸子似温着一块软玉,轻轻柔柔地落在她的发顶。

    兵刃搅动水面的声音渐渐远去,两人俱是松了口气,小花忙从他的身上跳了下来,踩上窄洞外的堤岸。

    身上忽地一轻,楚南瑾身形微晃,小花紧紧搀住他的腕臂,“太子殿下。”

    楚南瑾安抚地拍了下她的手背,温声道:“我无碍。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这里。”

    小花重重点头。两人即刻上了岸,从掩映在葱茏榕树下的角门出了衙署。

    衙署坐北朝南,南面是一座后山,常年荒芜,偶有猎者出没。往西走则是市集大道。

    两人朝西边没走几步,履过碎雪的“沙沙”声由远及近,碎石晃动。西侧大道宽敞,没有藏身之处,楚南瑾只得带着小花一头栽进了地势错综的后山。

    后山另一头连通一条水路,码头有泊船停靠,若是刺追来,他们可以走水路逃走,若是援军,那自然再好不过。

    两人衣物俱湿,偎在一起,山路披着洁白雪霜,所经之处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担心刺循迹而来,两人加快脚程,片刻不曾停歇。

    赶到码头时,两人俱已力竭。

    仲冬时节,码头的人并不多,楚南瑾找船夫买了两件粗布衣裳,包下了一整只船。

    风平浪静,船四平八稳地浮在水面上,悠悠地驶着。

    船只简陋,仅有一间船舱,楚南瑾的脚步停在门外,道:“进去更衣吧。”

    小花摇了摇头:“我身子骨硬些,再等一会儿也没事的,殿下千金之躯,要是因为我受了凉,我就是天大的罪人了,太子殿下先进去吧。”

    楚南瑾微笑道:“一路上人多嘴杂,你我也不必如此生疏,便学着民间的叫法,唤我哥哥罢。”

    小花被他温然的目光注视着,脸色绯红,低头嗫嚅道:“哥、哥哥……”

    楚南瑾唇角笑容更甚:“长幼有序,既然叫了我哥哥,就合该听我的话。我也相信,念兰是个懂事的姑娘。”

    小花张了张嘴,呆呆地望着他。

    楚南瑾长身玉立在凛冽寒风中,面容素白。他穿了件杏白锦鹤缠枝圆领袍,湿漉漉地贴着肌肤,却仍旧经霜傲雪,笑意盈然。

    小花双臂收紧,耳根子发烫,低声道:“我很快就好。”

    怕楚南瑾等太久,小花逃也似的钻了船舱,脱下湿漉漉的袄子,却因为太过着急,几番套错了袖子。

    束好装后,小花拧了拧鹤氅上的水,郑重其事地将其叠好,置于简架上,这才走了出去。刚踏出门,正好与楚南瑾的目光汇于一处,心猛地缩紧。

    她身子骨瘦弱,粗衣并不合身,衣袖和裤腿皆是空荡荡的,像钻进了个肥大的麻袋。

    楚南瑾眼尾微耷,轻声道:“事急从权,委屈你了。”

    小花摆了摆手:“这衣裳干净又暖和,我会怎么委屈呢?殿下关心我,顾及我,我感到荣幸还来不及,一点儿也不委屈。”

    楚南瑾眉目仍未舒展,小花急急巴巴地摸索一阵,摊开掌心,献宝似的说道:“殿下给我的手膏,我一路都护在怀里,一点儿也没坏。殿下给我的东西都是顶顶好的,我很喜欢,殿下不要总是认为委屈了我,对小花来说,殿下给的,就是最好的。”

    小花凭着一时孤勇,将心声一股脑地吐露了出来,说完后,她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不敢与楚南瑾对视,低头看着脚尖,面颊滚烫。

    楚南瑾唇角含笑,眉弯似月:“错了。”

    小花抬起头,鼓着雪腮:“没错,我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都是我真实所想,殿下难道不信我?”

    话音未落,一眼撞进楚南瑾满是笑意的眸底,小花晃神几瞬,再回过神,耳边回荡着环佩铛扣的脆响,以及他留存雪雨中的一声喟叹。

    “错了。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叫殿下,要叫哥哥吗?”

    小花站在原地,握着瓷瓶,分明是仲冬时节,却觉得浑身滚热。

    ……

    船舟的停靠点是徐州府渡口,也是回京的必经之道。

    前些日子,楚南瑾收到了徐州府布政使司布政使递的宴帖,邀他们拨冗小住几日。

    楚南瑾墨守成规,不尚风花雪月,按察使却是个极爱饮酒烹茶之人,楚南瑾体恤底下人辛苦,便应了布政使的宴帖。

    算算脚程,按察使一道应已到了徐州府辖区。

    楚南瑾执着一根枝条,拨弄着炭灰,眸底映照着“呲呲”跳跃的焰火,面容清雅恬静,虽穿着粗布衣裳,却掩不住与生俱来的清隽贵气。

    小花从梦魇中惊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楚南瑾温润如玉的侧颜。

    楚南瑾扔了手上的枝条,忧虑地望着她:“可是做噩梦了?”

    小花摇了摇头,微垂着头,不敢与他对望。

    她是做了噩梦,可是梦的内容她不敢与太子说。

    那两道纠缠诱哄过她的声音卷土重来,却是躲在角落,而这次诱哄她、与她对峙的,是一道全新的、像海妖一般的声色。

    它问她,是否丢了心。

    小花微微皱起眉头,太子光风霁月,她崇敬他,仰慕他,可是她不明白为何心脏跳得这般快。

    她总觉得有什么将要破土而出,可是她抓不住,也看不懂。

    看着她迷糊的神色,楚南瑾也未追问,另起了个话题:“若是能顺利到达徐州,我们就立刻赶往布政使司,我的近侍和巡查官吏都在那儿,只要我们与他们汇合,就彻底安全了。”

    小花刚要唤他殿下,又想起太子纠正她的场景,到嘴边的敬称又吞了回去,道:“我看那些高官都是前呼后拥的,连我们县城里的县令,出门都是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哥哥是太子,身份尊贵,为何不带人保护你呢?”

    “念兰是怪哥哥粗心,要是带了随从,就不会落到如此地步了吗?”

    “不,当然不是……”小花急急解释,“我,我只是好奇……”

    “念兰可读过书?”

    “不曾。”

    楚南瑾唇角弯起笑意:“念兰的成语用得不错,不像是没读过书的姑娘。”

    小花耳垂染上一抹粉色,窘迫地挠了挠鬓角,轻声道:“偷,偷学过……”

    他们村里有个年近花甲秀才,乡试屡试不第,儿子经营的铺子却是生意红火,财源广进。儿子让他安享晚年,他却耐不住清闲,在村里开了个私塾,不收束脩,只招收贫苦人家。

    小花的弟弟赖殷就在这所私塾上过学。

    那段日子,小花每日都要去给赖殷送饭,她总是会提前半个时辰去,躲在木窗外,听着屋内的朗朗读书声,听着秀才满口之乎者也,她抓获从窗缝透出来的学识,牢牢地刻在心里。

    即使因此凉了饭,赖殷抱怨,爹娘训斥,小花也风雨不改,直到赖殷因偷睡懒觉顶撞秀才,屡教不改之下被秀才赶出了学堂,小花的求学之路戛然而止。

    娘说,才学是男子和高门千金才需要的东西,她只须得烧一手好菜,洗得干净衣裳,做一个贤惠听话的媳妇。

    可是她总是觉得,不该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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