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帷轻遮,一世静好。

    楚南瑾握着本蓝皮书卷,煌煌华光透过牡丹花绘纸窗,聚亮书卷上的文字,小花支颐抬眸,神色专注地听他讲故事。

    小花是个极能共情之人,听到花娘流落风尘,备受欺凌时,眉眼凄切,紧紧攥起了小拳头;听到花娘被书生所救,赎身自由时,小拳头松了下来,眉眼染上笑意。

    剧情跌宕起伏,小花的心境也跟着潮起潮落。

    故事的终章,她坐直身板,屏息锁眉,俨然忘了听书的初衷是为了识字。

    楚南瑾却将书卷一合,搁置在了一旁,“念兰还是别听了。”

    面对小花困惑的眼神,他叹息道:“写书者为给看留下深刻印象,常常会以悲剧收尾,并非你想象中的皆大欢喜。”

    小花微微发愣,紧接着,眸底的亮光逐步黯淡了下来。

    分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在她预想的结局中,书生蟾宫折桂,花娘脱离贱籍,迎接二人的应是幸福美满,金玉良缘。

    哥哥却说,并非她所想的那样。

    思绪神游天外,小花神思恍惚,不知不觉,手指抠紧了桌底的卷屑,尖刺的木屑已然深深陷入甲肉中。

    她回想起那日,她和哥哥齐齐坐在烛光下,想从蛊毒的来历下手,找出蛛丝马迹。

    她识字不全,全权由楚南瑾诵读,“……苗疆蛊女与情郎相恋,然而情郎多情风流,移情中原女子,蛊女遂炼制情毒‘三步痴’,恨、嗔为人之常情,情则为人另生的贪念,此为诱因。蛊女将子蛊下于情郎之身,母蛊下于中原女子,待二人情思纠缠到了深处,则‘三步痴’奏效,蛊女的复仇拉开序幕……”

    页纸上所讲的大部分是三人的爱恨纠葛,至于如何解毒,页纸上并未提及,只是结尾也不尽美好,蛊女、情郎、中原女子,三败俱伤。

    这些时日,她杯弓蛇影到了极致,一草一木,一枝一节的变化,都能成为她忖度吉兆或凶兆的参照。

    蛊女的结局是坏,书生与花娘的结局不尽人意。

    她抑制不住脑海里狂跳的想法,如此凶兆,是不是预兆着哥哥……

    长案倾斜,小花所在这端倏然矮了下去,她回过神来,抬起头,只见楚南瑾折起蓝皮书卷,抬高案脚,正将那书卷往下头垫。

    “根据前情,这本书的走向不该如此,书者不过哗众取宠,强行催泪罢了,此书不读也罢,后期一塌糊涂的情节,属实难以入目。”

    他摇头叹息,“内容糟粕,如此误人子弟,是哥哥筛选不当。”

    表过歉意后,他重新在书架中翻找新书,这次更为谨慎,先从终章翻起,再瞧立意,觉得合适后,转身折回,继而在她身旁盘腿坐下。

    小花初时仍不自在,随即在他青竹碧玉般温润的嗓音里,被带入全新的故事中。

    ……

    船桨划过粼粼水波,水声潺潺。

    歇在船舱内的人悠然自在,或品茗论道,或读书修身。

    从窗外传来的一阵丝竹之音,打破了这一片宁静,弦音婉转妙曼,初时惬意,随后却调转激昂,杂糅纷乱。

    被扰清净的船放下手中茶盏,齐齐聚到船舵,欲要引据争论一番。

    聚拢的薄雾渐渐散开,两岸的景象开阔,船们面面相觑,哑然失笑。

    午后微醺,他们竟忘了,此行的目的地是徐州辖下的江平郡,著名的弦乐之城。

    船只缓缓靠岸。

    船上同乘多是风雅之士,船板放下后,众人不推不攘,有条不紊地下了船只。

    小花同楚南瑾立于人群末端,凉风醒人,她却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后头听的这书,结局倒是皆大欢喜,可她觉着处处透着怪异。

    像是上本的强行悲剧,她觉得这本的怪异之处是强拗团圆,收尾之时废话连篇,掺泥和水。

    连她这样读不懂故事内核之人都察觉出了端倪,哥哥却夸赞此书笔酣墨饱,字字珠玉。

    兴许还是她思虑甚少,只看得懂浮于表面的东西。

    岸上的阵阵乐声,将小花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轻轻吐息,决心要将脑海中的胡思想乱挥走。

    一转眸,正对上楚南瑾担忧的双眸。

    “念兰这一路上常常分神,可是水上颠簸,身体有何不适?”

    小花连忙收起悲色,揽起他的臂弯,笑道:“我好得很,方才走神,是在想这岸上风格迥异的乐声,似乎有好几家乐班子驻守岸边,路过的人也不嫌吵,似乎都习以为常。”

    “此乃江平郡,素有‘弦乐之城’的美名,郡中人以拨弄风月为雅,外地来也多是慕名而来,自然不会有人觉得叨扰。”

    两人说着,齐步踏入离岸不远的一家栈,收放好行囊后,唤来店家询问。

    “请问郡内香火最旺的佛寺在何处?”

    店家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打量一圈,笑眯眯地问:“二位可是求姻缘?”

    小花耳根一红,忙道:“是求病愈。”

    她面容红润,并无异样,店家便将视线挪到楚南瑾身上,见其面色微白,非健康之色,不免叹息,如此明月清朗的郎君,竟在年纪轻轻之时染疾。

    惋惜过后,店家道:“既是与生老病死有关,不妨去梵台吧。”他走到檐下,指着不远处的高楼说道,“那高楼是本地最大的乐府,共有七层,每层各设私所,梵台便设在乐府的第三层,平日里门庭若市,难求一签,这阵子大梵女离郡,求签便容易了许多。”

    “多谢掌柜相告。”

    两人四处奔走,本就是为了楚南瑾身上的蛊毒,世人皆有从众心理,听闻梵台香火比佛寺更甚,便改了主意,稍作歇脚后,两人顺着店家的指路,去往这所谓的梵台。

    走过两条街道,乐府建筑横见侧出。

    只见葱茏郁树掩映之中,矗立着雕梁画栋的乐府,从他们所站之处,可见高耸入云的鎏金尖顶。砌着汉玉缠枝扶边的楼廊层层环绕,隐隐可闻从画窗中袅袅飘出的丝竹之音。

    如此奢丽华美之景,不似佛门庄严肃穆,让小花心底隐隐担忧,不知这梵台是否真如店家所言,十签九准。

    到了近处,丝乐之声附耳环绕,拱门处有抱着琵琶垂帘轻弹的歌女,听众端正围坐,闭目倾听,并不似外地风月场所的靡色。

    门童忙不迭地迎了上来,“二位可是要登几层?”

    两人并不多问,言简意赅道:“三层,梵台。”

    门童在前面带路,“二位请跟我来。”

    两人跟着门童,从一处垂帘门进入乐府,随着拾阶而上,耳边的丝竹之音渐渐消失。

    待登至三层,四周已然阒然无声,倒真有了佛门净地宝相庄严之感。

    门童拉开铜兽扣环,道:“大梵女离郡,章程便比往日简陋了些,梵台内只求签,不解签,签意如何,全凭自决。若二位还要继续求签,抽签那位便将姓氏、生辰八字写于便签上,交付与我,我再去为二人取来对应的签筒。”

    楚南瑾的身份自是不能泄于他人,抽签便由小花来进行。

    门童很快抱着签筒出现在两人面前。

    小花手抬至半空中,却迟迟不敢去抽签筒,掩在宽袖下的手臂轻轻颤着。

    楚南瑾看出她的仿徨,安抚道:“无妨,不过一根签罢了,无论好坏,哥哥都能坦然接受。”

    小花轻轻吐了口气,抚慰好狂跳不安的心脏后,将手伸入了签筒。

    却是在木签出筒那一刻,不慎从她的手上滑落,小花低头一看,正是验测凶吉的那面刻板,看清上头的字后,她的脸色刹那苍白——

    大凶!

    梵台出签,十签九准。

    抽签的结果代表着什么,她心知肚明。

    哥哥的生死交握到了她的手上,可是她却抽出来一根凶兆签!

    花娘与书生的悲剧,蛊女的悲剧,原来是一路以来,上天给她的预兆……

    小花承受不住这样的结果,双腿发软,几乎脑着地倒去,她竭力稳住身子,收紧掌心,将掉落在地的木签紧紧掐在手心,艰涩开口。

    “小师傅,我这是凶签,是不是代表着我心中所想之事,必然失败?”

    门童垂头叹息,道:“大梵女不在此地,则无人能解签中之意。只有那句,签意如何,全凭自决,有时指向不同,有时只字有差。”

    “大梵女何时回来?”

    “最早明年初春时。”

    “……”

    她踉跄往后,倒在一个温暖清香的怀抱,楚南瑾扶住她发软的身体,难掩痛色。

    “哥哥说过,不论好坏,都能坦然接受。早知不该来此地,让你担忧至此。”

    ……

    当夜,小花做了噩梦。

    影影绰绰的黑雾中,她被一团漂浮半空的白烟逼至暗角,大脑阵阵刺痛,意识恍若被撕成了两半。

    白烟中传来两道尖锐刻薄的嗓音,问了那日她昏迷衙署时,同样被逼问的问题。

    是否有恨、是否有嗔。

    小花默不作答,她抱膝蜷缩,胆子却比之前大了许多,半抬起头,黑眸紧紧盯住那团白烟,想要看清藏匿其中的究竟是何物。

    紧接着,是她与哥哥乘船赴往徐州时,那道海妖般惑人的声色。

    她下定决心,这次任它如何游说,她都不会被蛊惑,也不会再理会它半句。

    “想救你的心上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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