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黯淡,残月无光。

    太极宫内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阴影,人人自危。

    六十四盏长明灯,只亮了十余盏,执灯跽坐的宫女伏首于丹墀两侧,昏暗的灯影照亮石瑞兽熏香炉下垂落的金织龙蟒。

    只是走了十余步,呈递信笺的内侍就已满头大汗,几乎将头低到了丹墀下,空旷幽若的大殿内,唯有皂靴踩在毡毯上的声响。

    “陛下……”

    静坐在龙座上的人半张脸掩在浓夜中,半晌,才宛若从某种情绪中缓过神来,淡淡道:“何事?”

    “指挥使那边递了信来,说,说……”

    龙座上的人这才有了反应,撑在扶手两侧的肘臂骤松,“可是找到人了?”

    内侍擦了把惊出的汗意,提心吊胆道:“找、找是找到了,可、可是指挥使说,说,有刺突袭,他护卫不周,让、让公主和太子都不见了下落……”

    “你说什么?!”

    端坐在阴影中的人蓦然起身,幽幽光亮照出一张阴沉欲滴的面容来,不过几步,昭成帝就紧逼到了内侍面前。

    草草阅完信上内容,昭成帝一把将信撕得七零八碎,纷纷扬扬的纸屑落在毡毯上,沉寂的面上染上一丝阴鸷。

    “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统领朕麾下的十万羽林军,寻人半载却杳无音信,半载来的第一封信,竟是被不知从哪来的梧鼠之辈撵得东奔西窜,好啊!好啊!”

    昭成帝仰天大笑,猩红的眸子中隐隐染上癫狂,“护卫不周,好一个护卫不周!一群窝囊废,竟连朕的女儿都带不回来!难道这锦衣卫中,除了他秦爻,就没有一个堪当大任的佥事、千户吗?!”

    前来递信的不过是个当值守更的小宦官,哪来应付得了如此模样的皇帝,嗓子一哑,而陷入癫狂中的昭成帝怒意无处宣泄,鼓起青筋的厚掌掐上小宦官的颈脖。

    “陛下,陛下……”内侍半空蹬着腿,气息渐弱。

    “陛下!”就在小宦官快被昭成帝掐死之时,御前侍奉的老人,秉笔大太监徐文德磕磕绊绊地从阶下爬了上来,“陛下圣明,手下留情啊!”

    昭成帝恢复了一丝清明,松了手,劫后余生的小宦官瘫软在地上,摸着火辣辣疼的脖颈,身体剧烈颤抖着。

    徐文德看了他一眼,挥袖道:“还不快滚下去,在这里碍着陛下的眼!”

    见昭成帝未有动作,小宦官屁滚尿流地爬出了大殿。

    昭成帝猩怒未褪,眸底暗涌着沉沉的巨浪,徐文德低下身去,细声细气道:“陈指挥使上任不过一年,又年纪轻轻,自是不如前指挥使秦爻的雷霆手段。如今陛下拨乱反治,手下正是缺少可用之才之际,不如给陈指挥使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若公主不能平安归来,再严惩他便是。”

    半年前,狸猫换太子一事败露后,当年的涉事官员和部下皆被打成乱党,关押昭狱。

    此番重整可算是大伤元气,十五年前的芝麻小吏在朝廷已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谏臣在太极宫外跪了一波又一波,都没能让昭成帝改变主意。

    但最让昭成帝始料未及的,是秦爻竟也在当年参与了此事。

    秦爻曾任锦衣卫指挥使,也是自小在昭成帝身边随侍的亲卫。

    昭狱拷供人的手段,秦爻身为指挥使不会不知晓,可烧红的烙铁,皮开肉绽的铁鞭,都没从他嘴里翘出什么,他始终不愿意说,当年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

    昭成帝想起他在昭狱的狼狈,哪里有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倒是敬佩秦爻的铮铮铁骨,只是他绝对不能容忍亲卫的背叛。

    徐文德见昭成帝神智渐渐恢复了正常,趁机说道:“既然公主是和太子一起逃走的,应暂且无碍,太子足智多谋,一定能保护好公主,顺利与陈指挥使汇合。”

    昭成帝冷哼道:“最好是如此,如若太子苟且偷生,丢下朕的女儿不管,朕决计不会放过他!”

    徐文德忙道:“太子宅心仁厚,便是连路边的花草都不忍得踩,又怎会丢下手无寸铁的公主呢?”

    昭成帝淡淡睨了他一眼,一甩长袖,这时,从殿外匆匆走入了位弓着腰的宦官,跪下道:“陛下,太后娘娘做了惊梦。”

    昭成帝蹙眉,大步往外走去,徐文德忙扯着嗓子道:“陛下摆驾安仁宫——”

    太后从梦魇中惊醒,安仁宫内的大小宫人忙成一团,为太后端茶送水,贴身宫女梅音扶着太后起身,用热毛巾擦去太后额间沁出的薄汗。

    圣驾驾临,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太后心有余悸地偎着苏绣软枕,启口喝下梅音喂的安神汤。

    昭成帝大步走至罗汉床旁,道:“母后这几日总是惊梦,宫里的御医也诊不出所以然,不若朕将住在行宫里的大梵女召来,她精通解梦,说不定能找出母后被噩梦绕颈的缘由。”

    太后涂着丹蔻的长指顿在软枕上,凤眸微敛,淡淡道:“梅音已经发现,哀家夜夜惊梦缘自这宫里的熏香,哀家闻不习惯这香炉中的麝香,叫底下人换了助眠的沉香,已经好受了许多。”

    昭成帝道:“母后身边有体己人伺候,如此朕便放心了。”

    “皇上是放心了,可我这心一天到晚地提起,一会儿都未曾安生过。”太后抬眸,凌厉的凤眸对上昭成帝,“永乐是你的女儿,皇上是打算一直把她禁足在兰苑了?”

    昭成帝的脸色黯了黯,沉声道:“母后糊涂了,皇宫哪儿有朕的女儿,您怕是忘了,永乐仍流落在外,不过您放心,朕派出去的人手已在徐州寻到她的下落,不日就会将她接回,让她在您跟前尽孝。”

    “我糊涂……皇上养在身边十几年,倾注心血、捧在手心里的人,不过没了一层血缘关系,就能被这般摒弃。也是,皇上确实是凉薄之人,连自小陪侍左右,情同左膀右臂的秦指挥使都能下得了手,皇上还有什么下不了手的呢?”

    太后冷冷一笑,“为了一个死了十几年的女人,飞鸟尽,良弓藏,皇上所为之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唇亡齿寒啊!”

    昭成帝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森然道:“母后若是嫌这宫中冷清,明日朕便将安平王妃传召入宫,陪母后消遣。若是思及故人,想要祭拜在天之灵,朕亦可恩准,明日便拟旨让您回林氏宗堂祭灵。您是太后,是朕的母亲,朕敬您、遵您还来不及,您怎可说出唇亡齿寒的话来?果真是糊涂了。”

    一番话下来,太后像被捅了心窝子,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着,身后的梅音忙扶着她躺下,昭成帝冷眼看着,负手背过身去,不带一丝温度地说道:

    “传朕旨意,太后为梦魇所羁久矣,形容憔悴,身况愈下,经大梵女解梦,缘是故人梦中有以委事,唯宗堂祭灵始可解。责令安平王妃即刻入宫,明日卯时,陪同太后归宁,降旨乃还。”

    往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说:“忘了和母后提及,那偷梁换柱的狸猫,朕已经褫夺了她的姓名,既然母后如此待见她,便赐林姓,改叫林燕吧,母后若是还不满意,也可赐个县主的名头。只是永乐将归,这禁足暂时不能解。朕样样如母后的意,母后若再说出诸如此类的话,林家簪缨世冑,可休怪朕当真会飞鸟尽,良弓藏了。”

    说完,不去管身后乱成一团的宫人,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徐文德回头望了眼险些被昭成帝气昏的太后,叹了口气,上前道:“太后娘娘既心知兰妃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又何必要与陛下置气。”

    徐文德是曾服侍过先帝的老臣,太后敬他三分,缓过气后,瞋目道:“他心里可还有哀家这个母亲,从前胡闹也就罢了,十五年了,却仍是这副做派!言语不顺心,不仅要将哀家赶出宫,还威胁哀家!好啊,好啊!真不愧是哀家养出来的好孩儿!”

    半个时辰后,被宣召入宫的安平王妃行色匆匆地进了安仁宫。

    “姨母……”

    ……

    徐州江平郡。

    深夜冬霜浓重,一夜寒气过后,街上起了绵绵雾气。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从城中缓缓驶出,驭车夫肩膀宽阔,挥臂有力,如鹰的锐眸犹如蛰伏雾中的兽类。

    行至郊途,驭车夫拉缰勒马,撂开车帘。

    逼仄的马车内充溢着浓浓的血腥味,车壁上侧倚着一人,雪色胸襟还在不断往外冒着滚滚血水,搅成一片猩红,伤者却恍若未觉,眼神不知聚焦在何处。

    明亮的光线照入昏暗的车内,伤者被日光一刺,不适地阖上了双眼。

    陈晔欲言又止,目光转向被他抱在膝上、陷入昏迷的那人,拱手恭敬道:“卑职的部下就在此处接应,太子殿下将公主交与卑职吧。”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卑职为您包扎伤口吧。”

    楚南瑾侧倚车壁,长指穿插在怀中人的发间,以指作篦子,一下又一下地轻梳着。

    闻言,才稍微有了动静。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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