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旁欲要劝谏的几人瞬间噤若寒蝉。

    楚南瑾从容道:“陛下,臣愿做血引,不是因为将功补过,也不是迫于陛下威严,而是当初,若不是公主义无反顾地以血引毒,臣如今就只是一具枯骨。”

    他眉眼平静,侧眸看了眼焦急不已的徐文德,“徐公公,孤非是娇生惯养,堂堂男儿,又怎惧流血受伤。且沈院判说过,此药方一旦启用,就再没了回头路,为了公主今后的安危,臣也一定会捱过去。”

    昭成帝望向犹豫不决的沈院判,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沈院判双腿一软,忙不迭地应了声“是”,差使手下的恩粮生取其他药材,不敢耽搁半分,三位太医围着楚南瑾,取血前,轻声道:“太子殿下,得罪了。”

    “无妨。”

    宫人在屋内多置了几方烛台,油灯灿亮,楚南瑾挺背静坐,卷成络子的的江绸舒袖下,雪色藕臂泛着莹莹白光,刀锋裂下一道宽大狰狞的口子,血如决堤般汨汨流下,淌在臂下端着的青瓷小碗中。

    一碗的血引,身体康健之人都难以经受,更遑论受了重伤之人,沈院判心惊胆战地取血,见血引将满,提起的心放下了大半。

    楚南瑾不置一词,沈院判以为他捱了过去,收碗时,无意间触到了他冷如冰棱的指端,后背发汗生凉,艰涩地问:“殿下,你还好吗?”

    楚南瑾双眼紧阖,并未回应,这一刹,沈院判以为眼前人已成了一具尸体,手心发抖着去探他的鼻息,只探到一片冰凉。

    沈院判大惊失色,正要起身禀报昭成帝,蓦地闻见一道虚弱的回应。

    “无碍。”

    沈院判见他睁了眼,这才松了口气,将青瓷小碗交给两位院使。

    屋里烧了地龙,楚南瑾的手脚却冰凉得厉害,宫人将备好的暖炉塞进他怀里,楚南瑾阖着眼,倚在软垫上,身体缓慢地接受着从炉中传来的热气。

    沈院判拱手作揖道:“陛下,太子性韧,臣成功取出血引,接下来,只要吩咐宫人依照药方子,煎药喂公主服下,最迟三日,公主就能苏醒。”

    昭成帝拍案而起,“好,好!”眸中流露出赞许之意,“明年新岁过后,宗正寺就要修纂玉牒了,徐文德,你去嘱咐宗正寺卿,编册时将太子录入籍。”

    “是。”

    楚南瑾撑着虚弱的身体起身,郑重地行下稽拜礼,“谢陛下隆恩。”

    昭成帝面上尽是喜色,知晓永乐能苏醒后,悬着心的终是放了下来,命人备下步辇,浩浩荡荡地回了太极宫。

    沈院判给楚南瑾开了几副药方子,“殿下这可真是两只脚踏入了鬼门关,却又硬生生地逃了出来,如此韧性,这一成的把握,是下官低估了殿下。”

    楚南瑾笑了笑,“人生抱憾,又怎舍离去。”

    围聚在玉和殿的人渐渐散了去。

    夜已深,一辆红顶华盖步辇稳稳地通向东宫,楚南瑾怀揣着精巧秀气的手炉,侧躺在草虫纹炕垫上,防风帘子半掩,陈晔踏在鹅卵石上,浑厚的嗓音飘了进去。

    “此次若不是殿下,皇上对卑职降下的惩治不会这般轻微,革职事小,只怕不得善终,祸及卑职家中老小。”

    陈晔想起那日刺客突袭衙署,太子和公主双双失了下落,他心急如焚,却苦寻无果,忧心忡忡多日,最后还是太子身边的亲卫给他递了消息,说在江平郡发现了二人的踪迹,他当即赶去,却遇见了此生最难忘的场景。

    揉掺着浓浓血色的碎雪被碾进了枯树枝缝中,天色异象,仿佛被不详的红云罩下,刀柄猩红,云昼绯红,令人胆战心寒。

    陈晔便知晓,他来得太迟。

    对于太子,陈晔敬有之,愧更有之,是他布防不周,才让刺客钻了空子,造就了那样的太子。

    陈晔自幼受前锦衣卫指挥使秦爻的训诫,几乎是按着秦爻的模子往前走,学会了秦爻的沉稳、冷静,却始终模仿不了秦爻的雷厉风行。

    陈晔喉头哽塞,“若不是殿下提携,卑职也走不到如今的位置,卑职却让殿下失望了。”

    楚南瑾温声道:“你是秦爻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身上有他的影子,陛下会提你继承他的衣钵,却不止于此,你虽阅历不足,却沉稳有余,锦衣卫中,唯你能胜任,陛下待我凉薄,又怎会因我的只字片语而定下主意。”话毕,喉头一痒,重重地咳了起来。

    陈晔担忧地望了进去,“卑职去将沈太医找来。”

    “不必,不过是取了血引,身体亏损些罢了,这几日孤在东宫养病,还请指挥使帮孤多加盯梢那边的动静。”

    “殿下是怀疑,徐州刺杀一事,与‘那边’有关联?”

    防风帘子落下,楚南瑾刻意放低的声音飘了出来,“非是怀疑,而是断定。”

    陈晔握紧了别在腰侧的绣春刀,“卑职定不辱使命。”

    ……

    这两日,御前伺候的宫人如履薄冰,昭成帝的脾气时好时坏,好时如春风细雨,恩赐侍下,发起怒来却是如雷霆万钧,连御前红人徐公公都难以招架。

    宫人们圈着黄历度日子,只盼着那玉和殿内的贵人能够早日苏醒。

    终于,在沈院判许下的最后一日期限,清晨,端着热水准备为公主洗脸擦身的宫女一进屋,便对上了一双黝黑圆亮的眸子。

    铜盆跌落在地,宫女顾不得礼仪,手舞足蹈地奔了出去。

    “公主醒了!公主醒了!”

    昭成帝还在早朝,宫人将消息递给了侍内宦官,便鱼贯入了玉和殿。

    姜念兰醒来时,发现自己处于一个陌生密闭的空间。

    她将自己蜷缩在角落,严严实实地裹着被衾,偶尔从双膝中抬起头,眸中尽是恐惧。

    她的脑海一片混沌,从前种种被黑雾笼罩,让她寻不到自己的过去,黑雾中隐隐有人的身影,他们面目狰狞,极尽全力地恐吓着蜷缩在角落、小小一团的她。

    眼睛雾蒙蒙的,她努力睁开双眼,却发觉面前站了许多人,嘴巴开开合合地说着什么,她听不懂,只觉得害怕,人影憧憧,似在商讨着该如何将她撕成碎屑。

    宫女端着药碗朝她靠近,轻声细哄着,想将她身上的被衾挪开,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姜念兰蓦地一弹。

    “啊!走开!走开!!”

    “公主!”

    圆口瓷碗碎了一地,冒着热气的滚烫药汁溅洒开来,宫人惊呼着散开,姜念兰惊魂未定,趁着宫人分神,又将被衾卷成一团裹在身上,躲到了床沿的另一头。

    接下来,无论宫人如何诱哄,她都不肯从那一方角落出来,只要有人靠近,她便会像受了刺激般惊叫。

    沈院判姗姗来迟,听明来龙去脉,长叹一口气道:“公主落了遗症,现在怕人得很,你们莫要再接近她了,只会将她吓着。”

    还在早朝的昭成帝听闻女儿苏醒却有遗症,丢下一大帮子的朝臣,急匆匆地移驾玉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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