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本朝法治,凡有冤民在午门外挝鼓,陈述冤情,皇帝须得亲自出面受理案情。

    因前朝对鸣冤者并无要求,谁都可以击登闻鼓,导致一时之间挝鼓之风盛行,诸如邻里之间争地,牛拱篱笆的小事,庶民都能闹到皇帝跟前。

    昭成帝并非是一名贤明温和、不厌其烦的君主,处理了多桩鸡毛蒜皮的小事后,不堪其扰,御笔一挥,在都察院增设了一架登闻鼓,为了防止庶民滥挝鼓,凡挝鼓之人,需得先受廷杖三十。

    并在午门外的登闻鼓前增设巡视锦衣卫,有面冷提刀的锦衣卫盯梢,劝退了一半人,后再有陈述芝麻小案的人,被以诬告罪当场廷杖处死。

    庶民心底有冤,却不知自己的冤情落在锦衣卫眼底是轻是重,余下的一半人打退堂鼓,清净了数十年。

    登闻鼓十年来第一次会客,却是迎浇了一捧温热的鲜血。

    午门外不仅围满了百姓,还聚着来往的官员,那名妇人倒在登闻鼓前,额头往外汨汨冒血,小腹凸起,已有了些月份,荆钗布裙,却拾掇得十分干净。

    楚南瑾下意识地去捂姜念兰的眼睛,姜念兰却倏然顿住脚步,错开了他的手,须臾,不知想到什么,拨开人群,朝着妇人的方向奔去,解下系过脖颈的斗篷,郑重其事地覆在妇人身上。

    围观百姓被锦衣卫隔在一尺之外,转而对姜念兰指指点点,楚南瑾几步上前,将一众视线挡在身后。

    “哥哥,这个人为什么躺在地上,地上不冷吗?”姜念兰疑惑地问,“还有这么多人为何都只看着,不扶她起来呀?”

    “念兰不怕靠近旁人了?”

    “怕,可是她看起来已经睡着了,这么冷的天,要是着了凉,就得喝苦药。”姜念兰咂舌,“这些人好坏呀,是不是就想害她喝苦药,也不叫醒她。”

    楚南瑾眸色微闪,低声道:“嗯,只有你关心她,那些围观的都是坏人,而念兰是个顶好顶善良的姑娘。”

    姜念兰害羞地抿嘴,毫不吝啬地夸回去,“哥哥也是顶好的兄长呢!”

    众目睽睽之下,登闻鼓前一尸两命,若是草草了事,怕是难平流言,楚南瑾正问起妇人所陈冤情为何,人群自动分成两道,只听一声喊。

    “首辅大人到!逸王到!”

    昭成帝避不见人,朝政之事便全权由太子楚南瑾和首辅林尚负责,逸王是林尚的外甥孙,其母安平王妃被召去陪同太后归宁后,被带到了林尚身边关注起居。

    一下来了几个大官,特别是林尚那张正直刚毅、铁面无私的面容,震得人群阒然无声。

    身着绯袍仙鹤补子的林尚肤色微黑,挺着阔腰,声音浑厚,恭敬地作揖,“太子殿下。”

    站在林尚身边的逸王矮了半个头,玉面书生的清秀模样,见状,不情不愿地也跟着行礼。

    “林大人在原地说话就好,永乐怕人,小心惊着她。”

    楚南瑾将姜念兰挡在身后,微微一笑,态度坚定而又不失礼仪。

    林尚瞥了眼怯怯躲在太子身后之人,顿住脚步,问道:“这可是那位永乐公主?”

    “正是。”

    话落,就听见一道不轻不重的嗤声。

    “如此胆小怯懦,哪里有一国公主的风范,听闻还是从一个犄角旮旯带回来的村姑,你们怎笃定她就是真永乐?太子殿下,这不会是你和陈指挥使合计,为了哄骗圣上,专门找来的假狸猫吧?”

    林尚厉声呵斥道:“休得胡言!”

    “舅祖父,我也是不想看到圣上被蒙蔽,任由他们瞒天过海。”

    “小儿之见!圣上远见卓识,若能被蒙蔽,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小子难不成能洞察其奸?平日尽晓得河里摸鱼,林里摸蟋蟀,诗书礼经样样不通,难怪会说出这般愚蠢的话来,给我闭嘴!”

    逸王心底不服气,碍于林尚的威严,憋屈地噤了声。

    “林大人,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关起门来再断家务事,先处理了眼下这桩案情罢。这名妇人已没了气息,刑部的人少顷便会赶来处理尸首,孤问过锦衣卫,说她的冤状催人泪下,条理分明。”

    林尚神色肃穆,“却也不知有何冤情,竟选择一尸两命?”

    “据闻,她从荒僻之地千里迢迢而来,自称被强迫怀了身子,无处申冤,远赴京城告御状,却因为对方位高权重,被嘲笑是患了癔症的乡野村妇,恶语伤人,于是一头撞死在登闻鼓前,以证清白。”

    “本朝法治严明,何等位高权重之人,竟敢在京城为虎作伥?”

    “此人林大人识得,正是您的甥孙逸王。”

    “荒谬!”

    正环臂吊儿郎当的逸王破了声,“一派胡言!果然是诬告,死得正好!”

    林尚狠狠瞪了他一眼,对楚南瑾道:“太子殿下,非是我包庇,而是此妇既是从荒僻之地而来,又怎会与逸王有瓜葛。但此妇傲骨铮铮,不似诬告之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本官会申令大理寺顺着此妇的过所属实盘查,还逸王一个清白。”

    有首辅作保,楚南瑾也不好说什么,微微颔首,“孤相信林大人并非徇私枉法之人。”

    刑部的仵作和大理寺的官员很快抵达,围聚人群被提着短刀的锦衣卫疏散,楚南瑾正要带着姜念兰离开,却见她绷紧了腮帮,半弓着腰,紧盯着什么。

    “啊!!乡野村妇,你给我松口!!”

    姜念兰也不知从哪儿生来的勇气,离了楚南瑾身边,死咬住逸王不放,虽然害怕得心如擂鼓,腿脚战栗。

    她听明白了,这人一开始骂她,还说哥哥是骗子,她忍了,那位倒地不起的姐姐却是被他害了,他还抵死不认。

    这人的心肠坏透了,她忍不下去,她要为哥哥和可怜的姐姐报仇!

    逸王反应过来,狠狠一推,姜念兰一个趔趄,后脑勺离坚硬的青石板只差分毫,倒在楚南瑾怀里直打哆嗦,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倏见楚南瑾眨了下眼。

    她眨了眨眼,明白了过来,躺了回去,头一歪,佯装晕了过去。

    逸王气急,捂着伤处破口大骂道:“什么真龙假凤,这果然就是个乡野村妇!粗鲁蛮夷!智障小儿!粗鄙下流,老子在楚馆睡过的瘦马都比你知书达理……”

    粗言秽语止于银光凛凛之中,逸王瞪着眼,望着不知何时出现,拔刀相向的陈晔。

    “林大人,你若不会训诫后生,孤不妨帮帮你。”楚南瑾面带微笑,“念兰在圣上心头的分量,林大人不会不知,孤说过她极易受惊,逸王却仍不管不顾地挑衅,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不是逸王一人承担得起的啊。”

    “信口胡诌,分明是她突然发疯咬我,这个贱……”

    林尚掌如铁扇,朝着逸王的面门挥去,“逆孙,你是要坏我林家满门清誉!”

    逸王被打得面部抽搐,说不出话来,林尚却还不解气,一脚踹了过去,“瞧瞧你这满口污言秽语,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从明天起禁足府中,不准再去会你那群狐朋狗友!”

    楚南瑾轻飘飘地说:“林大人,只是如此,怕是难以平息皇上的怒气。”

    林尚沉声道:“我代这逆孙向公主致歉,回去后,定会家法伺候,若太子殿下认为我会手下留情,尽可派手下来观礼,不打掉他半条命,我林尚的名字倒着来写!”

    “孤相信林大人。”

    林尚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逸王一眼,说罢,掂起逸王的后领,拎着一坨烂泥般离开。

    陈晔问:“殿下可要派人去观礼?”

    楚南瑾笑道:“观,为何不观,要亲眼见着林大人打掉逸王半条命,方可离开。”

    “是。”顿了顿,望着在他怀里“昏迷”的姜念兰,又问,“可要卑职叫一辆步辇来,公主她……”

    “不必。”

    ——

    姜念兰想,躺在哥哥怀里,可比躺在那硬邦邦的床上舒服多了,不过眯了一会儿,她就不小心睡了过去。

    身体飘了起来,好似浮在了云端。

    她伸了个懒腰,微微眯开一条缝隙,惊喜地发现,这团软“云”原来是哥哥的后背。

    “念兰醒了?”

    姜念兰将头拱到他的衣领后,猛嗅了一口清香,笑嘻嘻地说:“哥哥给了我一个眼神,我就立马明白了过来,我是不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娘子?”

    “自然是。”

    “那你可不要忘了,今晚你要伺候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娘子,将她身上弄得和你身上一样香香的。”

    楚南瑾哑然失笑。

    “念兰三番五次地敲打,哥哥自是不敢忘。”

    姜念兰满意了,“那就好。哥哥,刚才那人是谁呀,好讨厌!”

    “他的父亲,是镇守北疆的安平王,早年战死疆场,怜悯他幼年丧父,安平王妃和太后娘娘对他格外娇宠,就长成了如今不学无术的模样,如今也只有林大人能震得住他,念兰以后见了他就直接绕着道走。”

    姜念兰捏紧拳头说道:“嗯,我可讨厌他了,要是他再凑到我面前来,我还咬他!”

    楚南瑾背着她走到御花园,冬日百花凋零,唯有几株红梅傲然探头,楼阁水榭下的奇石铺成小路,一架藤条编成的秋千就挂在水榭那头的古树下。

    秋千上绑了坐褥,楚南瑾轻轻推了下,姜念兰攥住两边藤条,双脚离地,有些拘谨道:“哥哥推低点儿。”

    楚南瑾放轻了力道。

    几个来回之后,姜念兰逐渐适应,不再满足脚尖点地的感觉,又让楚南瑾荡高点儿。

    面颊破着风,身体腾空的感觉极为美妙,好似真真正正地飞在了云端,姜念兰眯着眼,望向地面也在望着她的楚南瑾,心忽地一暖,有什么念头生根发芽,让她心痒难耐。

    再次往前荡时,姜念兰倏地松了手,眼睛睁圆,敞开双臂,朝着地面砸去。

    砸进了一个温暖舒适的怀抱。

    她笑眯了眼,果然有哥哥在身边,是最最最安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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