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之约(她iii)
萧辰羽看着窗边渐渐浓重的晚霞,心中却涌起无尽伤感,这么多年,无论多么美的晚景,在他心里都会被蒙上离别的灰白。
那天,当女孩儿睡醒的时候,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他盘点了所剩的食物,足够他们下山,但继续滞留在这里,加上女孩儿的身体状况,他不确定会发生什么危险。
但是,下山,就意味着,他们将分道扬镳,想到这儿,他忽然不知道心里是空还是堵。总之,他承认,他竟然发现自己不想跟她分开。
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女孩儿已经收好了睡袋,走过来递给他。
他默默收好东西,背起背包,看着身前的女孩儿,把棒球帽戴在了她的长发上。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有点忐忑,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向女孩儿伸出了手。
女孩儿显然愣了一下,看向他,他心里一紧,但强做镇定,尽量不让她看出自己紧张,坚持着没有把手收回来。
然后,他看到女孩儿缓缓低下头,把自己的小手放进了他的大手里。
他的心跟着“砰”地一跳,他感觉很奇怪,之前已经有过那么亲密的接触,此刻却仿佛第一次握住她的手一样,心神慌乱。
他赶紧把小手握进掌心,迎着绿草和泥土的芬芳踏上了下山的路。
基于女孩儿身体的原因,他们走得很慢,休息了几次。终于在傍晚的时候到达了山脚。
他拉着她坐到了一块岩石上,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休息。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也做了无数种假设和否定,但他最后决定遵从自己的心,即使有诸多不确定,在他年少的心里,至少可以确定对她的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在心里组织着语言,不知如何对她说。
还没等他开口,女孩儿忽然指着天边说:“辰羽哥,彩虹。”
他看了眼天边,又回头看她被晚霞映红的小脸,轻声道:“傻瓜,那不是彩虹。”
她转了过来,眼中跳跃着斑斓的色彩,微微勾起了嘴角,“辰羽哥,我说的是你,你就是我的彩虹。只可惜彩虹不会一直都有。”她忽然低头看着自己的项链,用手指挑起来晃了晃,“如果再见面,这只海鸟送给你,那时我就不需要它了。”
他原本酝酿了一路的情绪,此刻再也压不下去,他一把拉起女孩儿的手,“我不想下次再见面,我”他看着女孩儿的眼睛,沉了一口气,“你跟我一起回申州,好不好?”
女孩儿瞳孔微微一颤,橘色的霞光在她眼中却忽然暗了,她松开他的手,重新看回天边,手指在自己腿上一下一下画圈,“我是个麻烦,你会后悔的。”
他掰过女孩儿肩膀,“不,你是乌云背后那道光,但乌云不会一直都在。”
女孩儿黑亮的眼睛看着他,“辰羽哥,我”
“我知道,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好不好?你可以住到我家,我父母会给你安排学校。”他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应该说的,又好像没说到重点,“我们可以照顾你,我的意思是,我想照顾你。”
女孩儿低着头,手指继续画着圈,声音很低,“我是说,可我好久没洗澡了。”
那一刻,一种少年心头最初的萌动完完整整笼住了他,他一下抱住女孩儿,“你会跟我走,对吗?”
他感觉那个小下巴在他肩膀轻磕了两下,心头一阵喜悦,立刻背起背包,拉住她的小手,“走!”
———
江落羲依然靠坐在过道的地上,想着仅与自己一门之隔的人——那个一开始就注定让她遇见,却无法拥有的人。
突然,一道霞光从旁边的书房延伸出来,吸引了她的视线。
她缓缓起身,站到了书房门口。
夕阳火红的光辉灌满了整个房间,所有的东西都被染上了一层绯色,她一脚踏了进去,仿佛自己再次回到了那个永生难忘的日落以前。
她一眼看到了桌上一幅旧画,上面是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女孩儿,瞬间整个人都凝固在了夕阳破碎的余韵里。
良久,她默默拿起桌上一个皮质笔记本,翻开扉页,只有一个字,“她”。
待内页打开,时过经年,她竟恍然知觉自己仿佛再一次贴在了少年炽热的胸膛上。
“2012年1月21日,医生说这是选择性失忆的一种,也许慢慢会淡忘或者回忆起来。我不会淡忘,我记得有一个女孩儿,我们曾经十指相扣。”
“2013年6月25日,令人痛苦的是,我仍然想不起来她的模样,但我记起了很多,她的手腕有一道伤疤,她说她没有家,我想带她回家。”
“2015年2月14日,我想起了在那座山上发生的所有事,但我忘了有没有告诉过她,我喜欢她。”
“2018年7月17日,连环绑架案的嫌疑人在甬州落网,我以为这次会找到她,可惜作为一名警察,我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找不到。”
“2019年8月14日,那个女孩儿让我想起了她,可我知道不是她。男人不该轻言生死,但回想只会让悔恨越来越深,我应该跟她走,哪怕一起死。”
后面开始,称呼突然变了第二人称。
“2019年9月16日,小跟班,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再见到彩虹,他会不会为你遮风挡雨,我希望你平安。”
“2020年9月25日,或许我再也找不到你了,但是,小跟班儿,你知不知道,就算再过10年,20年,一辈子,你都是我的小跟班儿。哪怕,真的不能再见,那年遇见你,也是我此生莫大的幸运。”
江落羲看到这里有一个渗透了纸背的句点。可以想象那支笔在此停留了很久,而旁边微微皱起的纸面告诉她,写字的人曾在这里留下过他的眼泪。
“2021年10月5日,小跟班儿,我想你。”
“小跟班,小跟班,小跟班”
江落羲的手猛然一抖,“啪”地合上了笔记本。萧辰羽厚重的情感,像一番怦然而至的巨浪,将她勉力维持的坚定和自持击得粉碎。她不知道,在自己惶然逃亡的十年里,萧辰羽竟也过着如此煎熬难耐的生活,她更没想过当年那颗少年的心,会如此坚毅深沉,在繁花似锦的万丈红尘之中,却日复一日,因她而苍老。
“无畏,自由”可她是什么人?握瑾怀瑜萧辰羽,潦倒落魄江落羲,她怎么可能给得了?那她又凭什么接受?
她双手用力撑住桌面,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大滴眼泪无声而落……
———
萧辰羽打开房间的小冰柜,又倒了杯冰水,好让自己能够平静对待炙热的心陡然成冰的刺痛。
那时,纵然人还少年,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明明白白做出任何决定,包括带女孩儿回家的事情。他拉着她的手,觉得这个小小的人完全配得起自己将会给予她的满腔热爱。
天黑的时候,他们坐上了回申州的大巴车,因为女孩儿没有证件,这种车,只要有银子,事情基本都可以搞定。
大巴车晃晃悠悠启动,女孩儿忽然握住他的手,“辰羽哥,你如果后悔,我随时可以”
他的手用力回握她,“后悔我就不会开口。”转而用手在女孩儿尖挺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但我不想再叫你‘小跟班儿’。”
女孩儿低下头,另一只小手也握住了他,“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再用原来的名字,让我想想好不好?”
他把女孩儿轻轻靠在自己肩膀上,“到了申州我帮你想,休息一会儿吧。”
伴着一种未知的忐忑和深深浅浅的甜蜜,他也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大巴广播里忽然传来一阵歌声,“难道是要怪我是个平凡人/难道是要怪我为爱恨入神/难道是要怪我或抱怨这世界没有满分谁情愿有了爱没有了我/谁情愿有过去没有结果”
他感觉身边的女孩儿突然动了动,他一回头,看到她正趴在肩头看自己,“这是什么歌?”
“这是周”他话没说完,大巴车忽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前门当即响起激烈的敲门声,他赶紧朝前望去,听见司机抱怨了一句,“操!不年不节的,搞他妈这么多关卡,还有拦路检查的!”
可他往外一望,感觉好像哪儿不对,车下的警察后面站着两个明显不是警察的模样的黑衣人。他赶紧回身看女孩儿,谁知女孩儿此时拉着他的手陡然一松,转身迅速拉开了窗户。
他一惊,“怎么了你?”
女孩儿眼中露出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惊恐和焦灼,但嘴角却勾了勾,“对不起辰羽哥,我不能跟你走了。我早知道,自己没那么好的命。”说着就要翻窗而下。
他心里顿时一片冰凉。
在不过几秒的时间里,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意识到,女孩儿以为门口的人就是来抓她的。他赶紧拉住她,“他们不一定是找你的,而且我会保护你!”
女孩儿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她用力掰着他的手,“不!是他,我闻到了他的气味!放手!不然你会跟我死在一起!”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脱口而出:“我不怕死!”他快速扫了眼车外,“他是谁?”
此时,只听“呲”地一声,大巴车的门就要开了。
女孩儿情急之下,一下抽出把刀,压在了自己脖子上,声音冰冷得仿佛来自地狱,“你是不是想让我死?”
此刻他才真的后悔,自己为何如此自信,只字没问她的过往。
他看着女孩儿的神情,怀着锥心的疼痛就要站起来,“我跟你一起走!”
可他没想到,那把刀猛然往前一挥,他稍一松劲儿,女孩儿已飞身跃上窗户,他一把抓了上去,女孩儿已跳下了车,朝着暗处狂奔,只留下她最后的声音,“保重,我亲爱的辰羽哥。”
此时,前面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他再无追她的可能。他快速拉上窗帘,身体沉沉靠在了上面。
一名警察从前到后检查一番,又走回前面,“没有。”
此时,就听车下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下来吧。”
他没办法下车,只是一直死死盯着车外,却根本看不见男人被帽檐遮住的脸。
警察下了车,大巴再次缓缓开动。当他再看不到黑衣人,迅速冲到前面,我要下车!”
司机刚要骂骂咧咧,他立刻掏出几张大红票给了他,“快!我要下车!”
司机斜了他一眼,把钱往兜里一塞,“今天真他妈见了鬼了!都发什么神经!”
他脚一落地,立刻朝着后面发足狂奔。
他记得刚刚停车的地点,她跑不了多远。
然而,他找遍了方圆几公里,无论是女孩儿还是黑衣人,都好像从未来过这里一样,全无踪迹。
他浑身冷汗地站在一望无际的黑暗里,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梦,他丢失了他梦中的女孩儿。
想到这里,萧辰羽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不,她没丢,她回来了!这次他一定不会再让她走,他想听她亲口说还要不要他!
他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一眼看到对面卧房空无一人。再往里走,在书房门口停住了脚步,定睛望去,脸上的表情陡然变了。
窗前的人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身,一个戴着棒球帽,穿着他肥大衬衫的女孩儿,终于跨过漫长的黑暗,踩着那抹久违的绯色再次向他走来。
他忽然不知是梦是醒,竟惶然呆在原地不敢上前。
女孩儿走到他身前,仰起脸。
他终于看到了那双朝思暮想却求而不得的眼眸,一如当初一般清如山泉。他听到她轻声说:“辰羽哥。”
他浑身一颤,伸手摘下帽子,捧起了她的脸,“小跟班儿?”
女孩儿眼中泛着盈盈泪光,“对。我叫江落羲。”
一瞬间,压在萧辰羽心里的陈年巨石,终于化作一腔炽热而柔软的春水沁入心房,他一把搂住小小的人,如获至宝一般用力收紧双臂,泪水顺着脸颊缓缓而下,“落羲我的小跟班……”
江落羲把头深深埋在萧辰羽怀里,用力贴着他的胸膛,“对不起,辰羽。”
江落羲,半生颠沛流离,年深日久,早将爱情置之身外。但此刻,她双臂紧紧环住萧辰羽,只想不问往事前尘,只要这个男人。
萧辰羽忽然低下头,捧起那张泪痕斑斑的小脸,与她额头相抵,在朦胧的泪眼与纠缠的呼吸中,深深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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