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云打了个车,前往方回所在的地方。
刚下车,他就看见方回正搀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神色无奈地说着什么。
方回抬头,看见沈朝云了,连忙挥手示意他过来,解释道:“我让小柳帮我去分发传单了,起码我们的任务得完成。我估摸着你的传单应该派发得差不多了,所以想让你帮我把这个老人送回医院。”
她说了一堆,平时用昂贵口红的嘴唇此时已经微微起来了暴晒的死皮。
“这位女士是怎么回事?”沈朝云问道。
方回苦恼:“我刚刚发传单的时候,就看见她出现在街上,一个人,本来我也没多想,是后来才发现她走路姿势不太对。”
笨拙,挪动,摇摇晃晃,不像一个正常人的步伐,倒像是茫然找不到归家路的孩子。
方回这才起来了疑心,再打量起老人时,发现她眸子浑浊,面容呆滞,想起那些因为阿尔茨海默走失的种种案例,方回顿时警铃大作,拦住老人搭话,才发现对方的病情。
“我本想带她上车去医院,但她万分抗拒。”方回说,“我一带她上车,她就尖叫,而且离不得人,只要我一时看不见,她就要往大马路上走。”
“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说不知道。我一个人不太能架得住她,怕出什么纰漏,所以找你过来帮忙。”
方回抹了抹脸上的汗,说:“我想的是,或者报警,或者咱们先送她去县医院。”
老人却在这一刻仿佛听见了什么,她老木般的脸上露出来了一点痛苦挣扎的表情,从嘴中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来:“不……不去医院。”
“嗯?”方回没有听清,却意识到对方对于外界终于有了反应,连忙弯下腰柔声问道,“老人家,您还记得自己的家人去哪里了吗?”
她边说着,边用手在老人背上安抚着,看起来似乎曾经做过这一类事情一般。
老人似乎情绪终于安定下来了,目光中的浑浊渐渐消退,露出清明。她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一些自己家里的亲人情况,但吐字似乎对她来说是个极大的负担,正在这时,她终于看见对面站着的沈朝云,像是看见了什么聚焦的物品一样,老人微微凝神,缓缓道:“沈……沈朝云。”
她说得很慢,吐字不清,有点含混,还夹杂了浓厚的地方口音,可偏偏,沈朝云几乎是笃定对方在喊自己。
他下意识看向老人的手,食指指腹处的茧厚厚一层,大拇指上似乎还有新鲜的口子。
像是联系到了什么一样,沈朝云瞳孔微微收缩,立刻对方回道:“左绘现在应该是在山上看我们的录制吧?”
就在这时,手机里地电话打了过来,出现的正是左绘的声音:“我在。”
沈朝云当机立断道:“能找人去镇子上那个玉器店一趟吗,给那个看店的外国学徒说一声,玉器店老板不知道为什么从医院跑了出来,现在被我们找到了。”
*
将玉器店老板送回医院之后,沈朝云跟那个外国男人聊了几句,他问道:“怎么回事?人一下子变成这样子了?”
“脑梗。”外国男轻轻闭了闭眼睛,“昨天晚上我还给她看了你照片,她本想来找你亲自道谢,谁知道半天突然躺在床上开始吐血,送到医院之后人也不大清楚了。什么都忘记了。”
老人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小时候被父亲卖给玉器店老板当童养媳,却凭借着自己对玉器方面的天赋让玉器店老板起了爱才之心,最后竟是收了她当做义女,手艺教了她,死后把店也全给了她。
后来,她家生意越做越大,和玉器店手艺人的儿子、也就是她的丈夫生了嫌隙。丈夫想要把玉器手艺卖给那些商人,靠专利钱舒舒服服地活着。
但是老人不愿意,她的师父曾说过,这些手艺是要被一代一代的人传下去的,这是传承。她和丈夫因为观念不和,天天吵架,最后老人选择了离婚,什么也没带走,只带了一双会做艺术玉器的手,来到了这个依山傍水的小镇。
渐渐地,传统手艺行业的没落,让很多年轻人不愿意沉下心去学一门手艺活。老人婉拒了很多向她购买专利的商人,执拗地守在冷清的店面,黯然伤神。
如果不是外国男人一次无意地旅游,发现了这个艰难维持生计的玉器店老板,加注了投资,可能玉器店也开不了几年。
男人知道,老人坚持了这么些年只是想找到一个能够传承手艺的徒弟。
节目组的到来,使她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她选择与节目组合作,也是希望通过节目播出之后,经过宣传,让更多的人来真心喜欢这门手艺。
只是没想到,突然,她睁开眼,因为脑部淤血的缘故,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包括……那些手艺。
她再也没办法拿起锉刀,在玉料上雕镂出栩栩如生、精妙至极的花纹了。
沈朝云通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看见被插满呼吸管、沉沉睡着的老人,眼睫忍不住狠狠翕动了一下。
“我打算……好歹是名义上的师父,”外国男人道,“我打算留在这里为她送终,之后再回去做我的事情。”
方回靠着病房的门,她看起来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连沈朝云叫她都没有回声。直到对方接连了唤了几声,她才蓦然惊醒一般,强颜欢笑道:“什么事情?”
沈朝云轻轻扶住她,提醒到:“回姐,那边有座椅,不舒服的话可以休息一会儿。”
方回点了点头,魂不守舍地朝那边走去。
沈朝云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皱眉。
方回的反应,不太对劲。
比起因为老人的经历而难过,她的反应,更像是沉浸在一种感同身受的悲伤里挣扎。
从发现老人不对劲时,方回的态度就表现得那么轻车熟路、理想当然。
沈朝云走了几步,坐到方回旁边的座椅上,试探着开口问道:“回姐,你是不是……”
他说了一半,突然皱了一下眉,意识到自己现在可能有点不太适合询问这些,于是停下来动了动手指,说道:“没什么。”
“没事。”方回说,“我只是想起来了奶奶。我奶奶是阿尔茨海默。”
她说话时,垂眸笑着,似乎并不伤心,可她的鼻头却是泛着红色。
“小时候,我生了大病。爸妈嫌我花钱多,想把我送人,是奶奶,把她的嫁妆全部卖了换钱,带我到大城市就医,把我从鬼门关里抢了回来。”
后来的事情,娱乐圈里人尽皆知,这位影后正是从小在片场跑龙套,被一位名导发掘,在一部贺岁篇里一炮而红,成为家喻户晓的童星。
光看她光鲜亮丽的星途,似乎那么让人艳羡。
年少成名,贵人提携,一帆风顺,有天赋也有实力。
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和奶奶为了看病借了很多钱,方回小小年纪无法打工,只能去片场当小演员给奶奶分担债务。
再后来,方回考上了国内最好的电影学院。同年,她们的债务终于还清。
她的奶奶也在这一年被查出了阿尔茨海默。
于是新的债务又回到了方回的头上。那个时候,演员的工资还没有多高,她拼命地赶片场赚钱,就是为了让奶奶多享点福。
然后某一天,在她进组的几个月里,因为护工的疏漏,奶奶打开了家里的门,她走了出去。
再也没有回来。
方回曾经无数次想,奶奶那个时候出门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这些老人都活在了隔离自己的过去。
她一定在想,孙女怎么这么晚了还在片场,她的孙女那么小,得去片场接她吧。
可后来半生都在片场拍戏的方回,等到了金钱,等到了名誉,却再也没有等到来接她的奶奶。
*
“哥,你们没事吧?”楚望迭几人发完传单之后,就接到了节目组的通知,和左绘一起赶了过来。
方回已经去洗手间补妆去了,沈朝云坐在座椅上摇了摇头。
他看见众人身后的温路紧张的目光,沈朝云莫名觉得有点好笑,扭过头对左绘道:“左导,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温路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惊惧万分。
沈朝云这是要报复他了吗?把他那些恶毒的心思曝光在这些人和导演面前,让他再也无地自容吗?
温路的心快要揪了起来。
下一秒,他听见沈朝云缓缓说道:“左导,我觉得咱们节目的应急措施做得不太好。对嘉宾的人身措施,无论如何,您应该要负责任的。”
温路的两眼一下子瞪大了。
沈朝云说得很奇怪,楚望迭紧张地望着他:“哥,你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沈朝云拍了拍他的肩,目光却看向左绘,“给左导提个建议罢了。”
他目光清明,左绘知道对方说的是,他对温路遇险没有第一反应让工作人员解围的事情,左绘苦笑地想,他的确是存了点让沈朝云出气的想法,岂料反而弄巧成拙。
“是我有点情绪过度,忘记了导演的职责。”左绘说着,抬头看向众人身后的温路,“抱歉,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嘉宾出事了。”
温路听了,红着脸有点羞愧。
明明是他……先不怀好意的。
怎么……没有人怪他啊。
沈朝云这才收回目光。
他回忆着方回口中的叙述,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比如……作为一个经济落后的小村落里长大的小孩,没有经历过任何专业素养,到底是怎么见到名导,并且让对方一眼相中,赞不绝口的?
这或许可以用天赋来解释。
可是……放在拥有心声的方回这种特殊人群身上,天赋二字未免过于巧合。
生了重病之后,方回就突然学会了补贴家用,她奶奶年纪大了,干不了什么活,所以前期债务几乎都是靠方回拍戏还清的。不但如此,年纪不大的方回,还让她们祖孙二人生活越过越好。
就像是一场病,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一样。
沈朝云突然想到了自己这具身体的经历,一些无法验证的猜测从心底滑过,又被他强行摁住分析其中的可能性。
方回的案例还是太小……可能需要更多的人来探讨里面的可能性。
他把目光看向站在众人之外的左绘。
眸中滑过一丝探究。
这些人……不会和他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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