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十二年三月十四日,也就是乔平乔尚书被关进廷尉司的第三天。

    今年的春天格外潮湿多雨,这日又是不出意外地阴雨阵阵。

    皇帝早上宣布身体不适,辍朝一日。

    来宣王府打探消息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当然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见,但还是有人不死心,冒着雨就在宣王府前守着。

    此时却只见一个男子纵马而来,拿出令牌给门童看了一眼,便径直入府。

    宣王傅展来着来人是周宴的副将宁子卿,连忙起身相迎,“子卿,可是有紧急军情?”

    “回禀殿下,不算紧急军情,只是有乡间来消息,说燕国将领赵成在梁阳郡集结粮草,末将还是想与周将军商量一下,末将无能,周将军不在,末将总觉得心慌。”

    宁子卿此话是带着愧疚的,他没接住周宴的期许。

    但是周宴不在军中,他又实在难以独自定夺。

    傅展见他如此,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并宽慰道,“子卿先别急,予安现在在廷尉司,先辛苦你这两天,予安他这个人我们都知道,他很快就能回来的,我们再等等。”

    此时却见宁子卿依旧表情凝重,似是有事。

    傅展知他一向稳重,便道,“子卿,你是予安信任的人,我也必如予安一般待你,你若想到什么事情,都可以直接对我讲。”

    宁子卿沉思再三,终于还是道,“末将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可是末将以为,周将军不应该去廷尉司。”

    “子卿为何这么说?”

    宁子卿伏拜,道,“殿下恕末将僭越,末将认为,周将军此举看似以身作质,博钟太尉能否给殿下一个面子,可实际上是用此次行军的胜败,去逼陛下放了乔尚书,末将认为,这真的过为了。”

    傅展瞳孔震动,“予安他绝无这个意思!”

    宁子卿依旧伏跪在地,声音中透露着极至的惶恐,“殿下息怒,末将以为,周将军现在在廷尉司将自己与乔尚书的安危绑在一起,而周将军身负重任,他的安危与此次行军的胜败,甚至与国家的危亡都息息相关,无论周将军实际上如何想,他这么做就是在逼陛下做出选择啊,殿下。”

    傅展慢慢明白过来,难怪今早父亲生病辍朝,他想去看望父亲,却吃了闭门羹。

    他的父亲哪里是真的生病,只是被他和周宴逼得不得不称病辍朝,他只能拖延着不让钟太尉请旨,以免面临着一定要在世家和此次行军之间做出选择的局面。

    皇帝信任傅展和周宴,才将关系国家危亡的军事行动悄悄交到他们手上。

    要知道作为这次大军主帅的周宴,才不过十九岁。

    傅展是明白的,就算要救乔尚书,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此次行军做为筹码。

    这样非但不是为人臣之道,更枉为人子。

    虽然傅展并无此意,周宴更是不可能有,但他们已经这么做了。

    别说现在皇帝不见傅展,就算能见到,能解释又如何?事情他们已经做出来了,从周宴踏进廷尉司那一刻起,便无可挽回。

    缓了一会,傅展终于镇定了心绪,他眼中慌乱散去,眼眸逐渐清朗。

    大错已铸,那就要去承担。

    既然已经解释不清楚了,那就用行动去证明。

    傅展将宁子卿搀起来,“子卿,我随你回亭山,整个行军计划予安都跟我商量过,我虽不及予安聪明,但对这些事务也都算一清二楚,如果……如果予安真的在廷尉司出不来,那我便替他,负责这次战事吧。”

    话分两头,宣王傅展去了亭山理军务,皇帝辍朝的消息同样也传到了明德学府。

    明德学府的人心更加涣散,本来乔尚书徇私枉法的事情在明德学府诸学子中便掀起了轩然大波,皇帝辍朝又如同一把悬而未决的刀,暗示着这件事情结果未定。

    只是虽然大家都心系此事,却都默契地不讲出口,原因自然是因为怕乔曦禾伤情。

    毕竟小姑娘家中遭此变故,虽表面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今日甚至还能照常来上学,可大家都明白,小姑娘外表再如何神游其外,此刻心中肯定不好受。

    乔曦禾来到书阁,发现琴案上多了各式各样的饴糖,知是学府其他学子担心她难过送来哄她的,便低声对众人道了声“谢谢”,转头关上书阁的门,自己一个人待着,大家也都默契地不上前打扰。

    过了小一会,阙初推开书阁的门,“禾儿前来找我,可是要为师带你去京兆尹牢狱?”

    乔曦禾倚靠在角落,抬起眼睛看阙初,“老师,是。”

    这是他们师生特有的默契,只一眼,阙初就明白了乔曦禾的意思。

    乔曦禾昨日去廷尉司,为的是问清为什么王子诚会出现在乔平拟的征辟名单上。

    其实王子诚人品才学如何并不重要。

    哪怕他是德才兼备的人才,他都不应该出现在名册之上。

    把他放在名册上就是一个错误。

    乔平执掌尚书台多年,一直战战兢兢,绝不应犯这种错误。

    就算这件事没有被用来做局,尚书令乔平也是在征辟上徇私,哪怕只是看起来“徇私”。

    选人制度的解释空间这么大,乔平又如何能管得下手下人呢?

    所以阙初和乔曦禾都认为,王子诚这一笔,绝对不是乔平自己加的。

    可是乔平经手的文册都是他自己亲自封存的。

    谁又能添上这一笔?

    这点乔曦禾实在想不明白,便只能试着去问乔平。

    虽然廷尉司并不是一个有可能可以去探望犯人的地方。

    但乔平和覃廷尉是故交,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交情了,但毕竟也是兵荒马乱的年代惺惺相惜的感情。

    乔曦禾认为,只要皇帝没有下旨意一定不许探望,覃廷尉也许会破例帮这个忙。

    而昨日乔曦禾在覃廷尉那里得到的答案是,皇帝确实下了命令,任何人不许探望乔平。

    所以乔曦禾终究没有得到为什么乔平拟的名单上会有王子诚的答案。

    她和阙初也只能猜测,乔平最近太忙,忙中出错。

    让手下人钻了空子,悄悄将王子诚的名字加在乔平拟的征辟名册上。

    而皇帝也真的如阙初和乔曦禾所想,有意将此事作为引子,废掉世家推举尚书台拟定的征辟名册。

    那乔平此事,无论到底真相如何,都一定会被做成铁案。

    乔平的处境,现在几乎只能用绝望来形容了。

    阙初心下难受,为什么皇帝摆这么大一局棋,偏偏选中了自己的好友乔平作为弃子呢?

    如今只剩一个突破口,那便是王子诚。

    显然王子诚也是被钟太尉做局冤枉的,可是皇帝有意要把局面做死,找到王子诚含冤的证据,其实用处不大。

    阙初明白这个道理,阙初知道乔曦禾也明白,然而只剩唯一一个突破口,虽然明明知道几乎没有希望,阙初却也一定得陪这位学生试一试。

    阙初吩咐完马车,想安慰乔曦禾,却不知如何出口,便问,“家里怎么样?”

    “姐姐关心爹爹和子诚哥哥,寝食难安,母亲还好。她们去求了乐英县主,看看能不能跟皇后娘娘说上话,求皇后娘娘为爹爹说几句话。”

    这几乎也是无用的动作,阙初虽心里知道,但还是不忍心说出来,只道,“也好。”

    阙初和乔曦禾一起去到的京兆尹牢狱,乔平一案事关重大,作为案件的重要人员,王士诚乃一介布衣,只能被关进这这京兆尹来审。

    京兆尹远不及廷尉司森严,阙初很容易便打通关系,和乔曦禾一起到了关着张子诚的牢狱。

    印入阙初和乔曦禾眼帘的,是遍体鳞伤的王子城,白色的囚衣上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王子诚见乔曦禾前来,赶紧尝试着擦自己脸上的血,一边道,“禾儿别怕。”

    乔曦禾耐心解释道,“子诚哥哥,我担心我姐姐来这里会害怕,所以来的时候没告诉姐姐我要来看你,所以我才一个人来,姐姐和阿娘去求了乐英县主,子诚哥哥别担心,也许她会有办法。”

    阙初在一旁听着,她这个学生讲话听起来是个寻常小姑娘,却又如此周全,连安慰人都恰到好处,不给人过分的希望却也要人不至于绝望。

    “柔儿,”王子诚听到乔曦禾提醒她姐姐乔柔嘉,眼神愈加温柔起来,“对,柔儿不要来,见了我这样,她该害怕了。”

    阙初知道乔曦禾单独前来是因为有些话不能当着乔柔嘉的面问,不过看王子诚这个样子,阙初也不免心生怜悯。

    乔曦禾把带的食盒打开,把里面的小菜拿出来,“我去酒楼买了几样子诚哥哥喜欢的菜,子诚哥哥吃一些吧。”

    乔曦禾把食具小心擦拭,方才递给王子诚,王子诚见乔曦禾在如此环境,还记得他讲究,不由得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然而绕是再可口的食物,心里极不宁静的时候都食不知味,王子诚尝了几口便把筷子放下,不由自主叹起气来。

    “子诚哥哥,你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名册上吗?”待王子诚把筷子放下,乔曦禾才开口问。

    “是我的一个世伯,姓木,看了我的文章之后觉得写得很好,就把我的文章和我个人的信息交给他熟悉的中正官了,他还说要推举我,不能埋没了我,让我等征辟名册下来。我也没想到会是上上品,更没想到会直接给到正五品官,我并不知道这位世伯有如此通天的本事啊……”

    阙初听到他这些话,简直是两眼一黑。

    他本以为王子诚是冤枉的,那事情还有一丝突破口,谁曾想人证物证具在,是完全无可抵赖的程度。

    阙初原本以为事情已经坏到没能再坏的程度了,谁曾想还能坏到如此地步,他不禁去看乔曦禾的神色,害怕她情绪崩溃。却只听得乔曦禾道——

    “子诚哥哥,不要太过着急,我会想办法的。”

    “禾儿,你爹爹还好吧,昨天他们审我,非要让我承认乔尚书徇私,可是乔尚书确不知道此事啊。”

    “没事的,子诚哥哥,我们在外面会想办法的。”

    乔曦禾语气很温柔,可是阙初知道她此时心里并不好受,阙初此时也极不好受,不禁寻了个缘由,带乔曦禾离开,“禾儿,我们待不了太久的,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吧。”

    乔曦禾再次安慰王子诚,“子诚哥哥,不要着急,等我们再想想办法。”

    王子诚心下感动,连连点头。

    阙初已经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相信他的学生也一样清楚了。

    钟太尉让那位木世伯怂恿王子诚报名察举,然后木世伯贿赂了中正官,最后钟太尉悄悄将安排自己安插在尚书台的人把王士诚的名字加上,嫁祸于乔平。

    如此一来,不仅有贿赂中正官的人证,还有王子诚亲笔的文章,和自己交的信息等物证,王子诚贿赂中正官罪名完全洗脱不了。

    只是若要真论,乔平之罪,说破天了就只有失察罪。

    但皇帝要借题发挥,王子诚人证物证具在,皇帝想定乔平一个徇私枉法,那便就是徇私枉法。

    回明德学府的路上,乔曦禾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阙初道,“禾儿,想哭就哭吧,在老师面前,没关系的。”

    乔曦禾果然哭了,她的哭是无声的,眼睛看着前方,两行清泪就流了下来。

    阙初拿出藏在袖子里的饴糖给她,那是他刚刚离开学府的时候随手抓的,他也不知道怎么哄一个小女孩,便也只能用众人的方法。

    乔曦禾抓过饴糖,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她终于哽咽地开始说话,阙初以为她会忍不住骂王子诚两句,没想到她说的是,——

    “朕识卿,知卿,永不相疑。这是陛下授予爹爹尚书令的时候说的话,当时爹爹不敢接受,陛下说了这句话,爹爹才接受的,而今这句话居然也会变成朕识卿知卿十二载,卿竟让朕如此失望,老师……这些事情就一定要这样吗?”

    阙初听她此言说得委屈,这不仅仅是难过,而是悲怆了。

    此时此刻,阙初真的宁愿他这位学生没有这么聪明,她没有这么聪明,也许还会以为事情还有希望。

    可她一眼便看出来事情的症结所在,看出来皇帝明晃晃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才十七岁,本不应该知道世事如此艰难。

    阙初也只能很无力地安慰她,像她安慰王子诚那样。

    “禾儿,老师会再想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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