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会有多少次回头呢?

    为了擦肩而过的人回头;为了寻找正确的道路而回头;为了直面逃避的事物而回头;为了挽回过错而回头。

    那些都不是现在需要思考的,  按照神主的话,景本回过了头,与他面容相似的男人刚从重机车上下来,  此时正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神色震惊地看着他。

    数年不曾见面的兄弟,  此时出现在眼前,惊喜交加之间诸伏高明一时忘记了喊他的名字。

    “你……”景本感觉自己的脑袋仿佛被重锤击打了一下,过去的记忆、那些或正或负的情绪一时间全部翻涌上来。

    恨吗?那些践踏生命、漠视法律只为敛财的罪犯。他们的恶为什么要倾倒站在无辜之人的头上?只因为他们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就能决定他人的生死吗?

    是谁给他们的权利和自信呢?

    在景本即将进入被妖魔侵蚀,  陷入慌乱时,宇迦踢倒了身边的玻璃瓶,  瓶子挨个倒向旁边撞击刚才还和自己一起演奏出乐曲的同伴,  发出一下下清脆的碰撞声。

    这道声音引起了景本的一点注意,  他按着头,眼中满是混乱与挣扎,  原本明亮清澈的蓝眸此时变得浑浊、空茫,明显的无措让人不免为他感到揪心。

    宇迦神情严肃地和他的蓝眸对上,  “景本,  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  不管是我给予你的,  还是你的亲生父母给予你的。”

    本与光,  坚守你的本心,  向往光明的世界。

    景本咬着牙,  想要抵抗住脑海里那闪过的纷乱片段带出的破坏冲动,又因为自己心底冒出来的认同之声而万分纠结,  他捂着胸口跪倒在地,  诸伏高明和降谷零连忙赶过来,  却在距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被变回人形的觅本和赶上来的夏本拦住。

    展开“狱”是需要空间的,  如果放任人类跑过去只会让神器们感到束手束脚,无法顺利展开。缘本、杏本和织本已经严阵以待,只要景本出现妖魔化的征兆就立即展开“狱”。

    景本的声音低哑,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好不容易挤出的,“我……无法原谅……”

    “嗯,不管是神明还是人类又或者是动物,不同的个体对于恶和善的标准是不同的,如果觉得不能接受也没关系。”宇迦抬手摩挲着自己的后颈,那里已经被景本脑子里纷乱的想法刺了好几下了,此时正残留着一阵阵的酸麻感,“说出来吧,面对自己的过去,悔恨、怨念、不甘,都可以说出来。然后,重新看向前方,看向更光明的世界。”

    神主的话就像是解禁了什么限制,景本的身上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恶意,缠着他的妖魔像是狂欢一般不断讥笑着,他的脖颈上、胸口、腰腹多处长出锐利如刀般的尖刺,它们突破了衣服疯狂生长着。

    此时的景本周身的气质不再温和如玉,而是向着尖锐、粗狂的方向奔去。

    缘本对兄弟们发出启用的信号,他伸出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向景本,“奉宇迦之御魂神,洗涤灵魂,不再庇护赐汝之名。”

    得到信号的杏本也伸手指向了他,“驱散污秽,俗心归无,明净、率真、正直的灵魂。”

    织本微垂下眼帘,又一次以未醒之身向同伴画下一线,“削身、削身,清洗净身——”

    三道光墙构成了私刑,“狱!”

    如同审讯一般,给予神器压迫的“狱”会将他们心底最黑暗的一面逼出,在直面那份错误的残酷刑罚时,如果不承认自己的过错,到最后神器就可能会被放弃甚至处决。

    宇迦是因为接收了景本的记忆后,对他能渡过难关有信心,才让觅本直接带着诸伏高明和伊达航落在他的身后的。

    虽然这副猛药对景本来说有些过于刺激了,很难去形容他这一回头看到自己哥哥的时候到底有多震惊。死前的回忆突然向他发起攻击,他毫无准备就被砸了个正着,直接被砸懵了。

    宇迦看了眼在“狱”里弓着身体,咬着牙努力抵抗妖魔侵袭的景本,脚步一转走向了诸伏高明,以他的身高太靠近会导致自己要仰视对方,这不可能,于是他停在了约三米的位置,“诸伏高明,你既然愿意来这边,就意味着你是在意他的,对吗?”

    诸伏高明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看着前方这些无法分辨善恶的人,谨慎答道,“当然,如果不是因为景光我也不会过来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种光墙又是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弟弟关在里面?”

    宇迦不答,只是看向了觅本。

    领会了神主的意思,觅本接过了诸伏高明的问题,他五指并拢,指向宇迦,“这位是我们的神主,宇迦之御魂神,我们是宇迦大人的神器。那边的光墙是神器使用的术式之一。小诸伏,嗯……”觅本看向宇迦,眼里透露出询问的意思。

    宇迦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答道:“景本。”

    觅本确认了新兄弟的名字,他继续回答诸伏高明的问题,“把你带过来的时候有点急,没有详细说明情况。我们神器都是已死之人,包括你的弟弟也是。死亡的那一刻关于生前的记忆都会遗忘,如果死前还有遗憾就会以死灵的状态逗留在人界,等待我们的命运只有被鬼神带走、被妖魔吃掉、被神明收养。

    宇迦大人就是收养我们的神明,你的弟弟被赋予了景本这个新的名字,现在是宇迦大人将属于他自己的记忆唤醒。被生前记忆和死时的恐惧等负面情绪笼罩的神器会出现妖魔化,这时就需要‘狱’来清除神器的恶念和杂念,如果景本能清醒过来重新面对自己和世界就万事大吉,如果他做不到‘狱’就失败了,这时神明就要做出选择,放弃他的名字,或者是自己被拖累致死。”

    前面的内容无疑是向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刚才注意力全在弟弟被关起的事上,没有注意到觅本从车变人的诸伏高明听得头大,他实在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面临科幻接玄幻的组合拳。好在他抓住了最后一点尤为重要的信息。

    神明会被拖累致死就证明事件的风险很大,面前这位像孩童一般被称为宇迦之御魂神的神明,他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名字对应的是稻荷大明神。不仅是全国神社最多的神明,更是正一位的尊贵神明。这么尊贵的身份却愿意去冒如此大的风险,这令诸伏高明有些不敢相信。

    根据他已知信息的判断下,光是他在此处看到的神器就有六个了,稻荷神不会缺人才是,在这种风险与收获不对等的情况下去冒险,诸伏高明很难认为这位大神会没有理智地做出这种傻事。

    “那么,神明放弃赐予景光的名字又代表着什么?”

    觅本答道:“等于收回对他的庇护,不再保护他。他会因为堕落成妖魔被消灭,也就是经历第二次死亡。”

    宇迦曾经说过,对于生命而言,死亡是只可承受一次的苦难。

    这也就意味着在神器承受第二次苦难时,世间就是完全的,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存在了。

    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如果“狱”的祓禊失败,为了保护其他神器,神明们都会选择祓除入魔的神器。与其说“狱”是私刑,不如说这是神主给予的最后机会。

    最后的,可以回归的现实的机会。

    “老实说我的大脑要转不过来了,”诸伏高明为这短短几十分钟内发生的事感到大脑运转过快都要停摆了,他的三观一直在被反复挑起,现在都要飞到天边了。他看了眼被关在“狱”中神情痛苦的景本,又看向等在自己面前的宇迦,“但是现在,将我带来不止是因为我是景光哥哥让我看一眼对吧?”

    宇迦颔首答道:“家人和友人的疏导可以帮助神器从过去的痛苦回忆中挣脱出来,景本童年遭受的苦难记了太久会很难挣脱出来,需要你、降谷零还有伊达航去帮助他。”说着宇迦看向神情急切的降谷零,“而在执行任务期间良知备受折磨和死前的遗憾那部分,就要全看你了。”

    降谷零认真地点头,“是。”

    伊达航捏了捏拳头,“那可要加把劲,把诸伏给捞出来才行。”

    诸伏高明则是说了句古言,率先迈步走向了景本,“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伊达航跟在旁边,没有多加思考只是随口问了句,“这句是什么意思?”

    降谷零笑道:“就是说,我们要有得忙了。”

    宇迦看着他们三个带着决意并肩的身影,不禁莞尔:“觅本,松本,你们俩也去吧,传授一点经验。”

    “是!”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几分郑重。他们两人都是从“狱”里走过一趟的,是有实践经验的人。比之前面那三个生者,他们能传授给景本同样重要的一种解题思路。

    即,如何隔绝妖魔的碎碎念,以及如何抓住自己的名字。

    那些嘈杂的讥讽声会激怒你、会诱惑你迷失自己的方向,最终迈进无望的深渊、死者的彼岸。放下神赐之名的同时就意味着,放下了自己生的可能。

    没有了轮回,没有了理性,变成令人厌恶唾弃的污秽之物,在神主决断祓除后化为黑灰,永远地,消失在了世界上。

    景本即使是被妖魔的讥讽与诱导环绕,也没有表现出攻击性,他痛苦地抱着头,眼睛盯住地面,冷汗从他的额角划下滴落在草地上,他大口地喘息着,身上逐渐增多的“恙”同时也在消耗他的精神。

    【这样的世界有什么意思呢?】

    【你们的付出看不见回报,不管你们奋斗多少年,非法组织不还是屹立在那吗?】

    【醒醒吧,黑暗里的英雄,就算是牺牲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你的名字。】

    【令人佩服,获得尊敬,但是又有谁会提到你的名字呢?】

    不是的,我并不是因为能被人们称赞才去做卧底的。

    【哦,那是因为荣誉吗?原来你是争名夺利的家伙啊,很适合我们嘛。】

    不是!我为的是心中的正义,是为了梦想才前往危险的!

    在卧底时,他和降谷零不得不执行收割性命的任务,他们常因为心中的仁慈与正义而感到万分痛苦,有机会时就会聚在一起互相安慰对方,这是为了更好,更伟大的目标。

    而景本又比降谷零更心软一些,痛苦的程度也远大于他,但是为了不让他担忧,在他们互相安慰对方时,景本总是率先抽离情绪的那一个。

    他会笑着说“零要学会更快脱离出来啊。”、“我去买些甜品来,吃点甜的调节心情吧。”、“我已经没事了,你也要快点好起来。”,这样的谎言,一旦次数多了,就会形成习惯。

    压抑,再压抑,不能让自己的心情影响到任务,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公安布线多年,绝不能毁掉这次难得的机会。

    这些想法,直到他临死前的一秒,都还盘旋在脑内。

    绝对不能被活捉,逃离,或者,死亡。

    如果找到他的是零该多好,偏偏是莱伊。

    不……幸好是莱伊,要是让零来杀死他或者他在零面前自杀,不管怎样都太折磨零了。让零放过自己?别开玩笑了,他已经暴露,与其逃走让零受到质疑还不如用他的性命赚一笔功劳,让公安的最后一个人在组织里站稳脚跟。

    即使是死,也必须要值得才行。

    名为诸伏景光的男人,在身份败露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好了赴死。

    他绝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才成为警察的。

    “诸伏!你还好吗?!”

    景本眼前一片模糊,汗水打湿了他的睫毛,眼前的景象糊成了一片。他抬头朝着声源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黑色,成年男性的声音,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了……

    “景光,景光!”

    啊,这个倒是很熟悉,但是也……

    “hiro!”

    会这样叫他的人……是笨蛋吗,不怕身份暴露出来吗!

    景本猛地晃动头部,将挂在睫毛上的汗水甩落,他慌忙地从光墙外的人影中找出了那个肤色特别好认的幼驯染。

    “你怎么回事!出现在这里是放弃任务了吗!”在大脑混乱的情况下,景本以为降谷零是忘记了他们的使命,又或者是做了逃兵,一时难以控制心里猛地升起的愤怒。

    降谷零伸出双手上下空按,希望能安抚幼驯染的情绪,“冷静一下,hiro,这里很安全,不会被……”

    景本用力捶打在光墙上,“谨慎!忍耐!方能万无一失!你在自大些什么!想和我一样被发现吗?!你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赴死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大意,要是连你也暴露身份的话……

    诸伏高明看着弟弟失控的模样狠狠一皱眉,他也少有地提高了声量喊道,“景光!这里很安全!除了稻荷神和他的神器,以及我们三个以外没有其他人!”

    没有其他人。

    这五个字就像是安全词一样砸在景本的头上,将他暴戾的情绪砸平,他松开了拳头,两手撑着光墙上大口喘着气,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紧迫激烈的追逐战一般。

    伊达航隔着光墙敲了两下景本的手心,“诸伏,你还记得吗?你现在已经是稻荷神大人的神器了。”

    “……”景本没有说话,而是透过他们三人之间的缝隙看到了离自己稍远一些的宇迦,身量如幼童的神明注意到他的目光时还像是打招呼一样抬手朝他摇了摇。

    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一定会后悔收养他才是吧。那么高贵的神明,又怎么会留下自己这个有瑕疵的神器……

    此时的宇迦状态其实比之前任何一次唤醒记忆时的状况都好,一个是已经熟悉了“恙”的模式,另一点则是景本稳住了自己的信念在心中不断反驳着那些聒噪的妖魔。

    他的负担并不算大,此时夏本隔着衣服牵起他的手腕,“隔着那么厚的衣服应该不会传染吧?您想去那边对吗?”

    “只是速度会变慢,你要是牵的稍微久点也会被传染到。”宇迦摇头,说着就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是没有成功。

    即使是状态比之前好许多,身上的“恙”在不断消耗他的体力这点还是不变的。

    夏本听后直接伸出另一只手抄过神主的膝弯将他托了起来,“那我会很快到的,也就几步路不是吗?”

    不等宇迦训斥,他直接迈开长腿,几乎是奔跑般快走着来到了“狱”的前面,他大喊了声降谷零,在对方回过身时立即将宇迦交到他手里。

    夏本甩着染上了一点“恙”的手指说道:“你忘了带上宇迦大人。”

    事情发生地太突然,还没反应过来的宇迦:“……”

    怀里突然被塞了个发烫神明的降谷零:“……”

    一金一蓝两双眼对上,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无语的情绪。

    最后宇迦还是先担忧起了自家孩子的安危,“手上的‘恙’在湖边洗洗看,洗不掉就回家再说。”

    夏本笑出了狐狸眼,朝他比了了个手势,“ok。”

    原本他也是想慢慢走过来的,既然夏本给他直接送来了,

    宇迦也就顺势提前开始引导工作。起先他是打算景本的亲朋都和他谈完后再出场,要是和亲朋之间能解决问题他就不亲自出马。现在看来,这几个家伙或许能解决问题,但是这个过程中走的弯道就说不好有多少了。

    景本刚才失控大喊时他被刺了好几下,要是他们再这样继续下去,多刺几次也太难受了点。

    宇迦伸手敲了两下光墙,将景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你在失落什么?”

    “……”

    即使景本没有表现出来,宇迦仍然通过神器传达而来的情绪里抓住了那躲躲闪闪的低落。

    “本来要回去才开始教你这些的,现在提前好了。”宇迦紧盯着景本的眼睛,让他无法逃离神主的锁定。“我不会抛弃任何神器,这一点已经和你强调过了吧?”

    “……是。”

    “就算你坏到弹不出声音,握不了琴把了,我也不会收回赐予你的名字。所以你在害怕什么?”

    “我……不想拖您的后腿。”景本忍受不了这样的压力,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宇迦不悦斥道:“景本!睁开眼睛!”

    被呵斥的景本不自控地睁开眼,被迫重新和神主对视。

    “有人说过你拖后腿吗!据我所接受的你的记忆里,从没有人对你这么说过不是吗!在卧底时也是,你自认为宣泄情绪会给降谷零带来压力,所以竭力隐藏自己的情绪,实际上只是徒增自身痛苦不是吗!”

    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心理课程没有景本学得好,连发泄情绪的时间都比幼驯染长,愧疚于他还要回头安慰自己的降谷零睁大了眼,“hiro你……”

    这样他不是会更愧疚吗!只是为了不给自己多余的压力,就放弃自身的宣泄机会转而来安抚他。这样的hiro在自己说出“多亏了有你在。”这种话时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宇迦没有给景本反驳的机会,而是更加严厉地指出他的不对之处,“你和降谷零是队友没错吧?一起潜入非法组织也是互相的依靠对吧?抛下队友,一个人扛起所有事。就像你曾经自己一个人偷偷扛起父母的仇恨一样,毫无长进!”

    和景本一起被震住的还有诸伏高明,他意外地看着弟弟的表情,实在没有想到他曾经还想那么做。

    收到哥哥注视的景本连忙解释,“不是那样的,我确实有一段时间是认为……但是后来已经认识到这种想法的错误了!”

    降谷零追击道:“那我呢,你擅自将压力隐藏起来不也是忘了我们当初说好的,什么事都要一起扛吗?我以前都没发现你是出尔反尔的人。”

    哥哥那里还没解释清,降谷零这又接着发难,景本一时头大。

    伊达航则是超出他言语水平地刺了一句,“樱花五瓣,总有一瓣会先掉是吧。”

    景本无力地身体前倾,额头抵在了光墙上,说不出话来。大脑飞速运转着,试图找出能解决面前这三人质问的最佳方法。

    他已经无暇去听妖魔们那些叽叽喳喳的废话了。

    觅本捂住了胸口,伊达航攻击景本的话莫名让他觉得自己中了一箭。一时让他分辨不出班长这到底是朝他挥刀,还是真心实意地在朝景本挥刀,不小心误伤他而已。

    明明昨晚送他回去的时候已经被训斥了一顿,此时听到这种话他还是觉得这里头有自己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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