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以东,燃角风原与百朝辽疆交界之地。

    李忘情一步踏出传送阵,正巧还有其他同门也一道传送到此,有几个开刃境的内门弟子瞧见了她的身影后,也丝毫不避讳,带着戏谑的意味朝她喊话:

    “李师姐,可需要帮忙?听说这附近有厉害的邪修出没,万一遇上了,可仔细些别把你那把锈剑磕断了啊。”

    耳边的哄笑声过于密集,李忘情一向不与同门争执,闻言也只是咬了咬嘴唇,径直赶往了仅距传送阵七十里外的花云郡。

    直至飞出数十里外,她心里压抑的那口气才纾解出来。

    “开刃……”

    残阳如血,照得下方林海里未枯的夏花宛若摇散的碎金一般。

    她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就是师尊第一次向她和羽挽情展示“碎玉境”的剑术。

    【你们常问师父为什么不教你们剑术,等你们中哪个能做到‘碎玉成风’,师父再教你们。】

    那时一向慵懒的师尊折竹为剑,轻轻一点,分毫灵力不用,尺高的玉璧便化为齑粉,随风化作金风千缕。

    年幼的她还同羽挽情约好了。

    【待到碎玉成风,我便能回海桑国着手祛除国壤上的陨火,让流落在外面的海桑之民早日回归故里。】

    【师姐也带我去,我帮着种种树,铺铺草。反正同门们都有故国,就我一个不知道是哪个石头缝里来的,就以海桑国当老家得了。】

    【哼,那你还不去练剑。】

    如今阳寿将尽,这桩陈年旧约是无望了,李忘情对自己天生残缺的本命剑究竟是倦怠还是不甘,连自己也分不太清楚了。

    想着想着,李忘情停了下来,她从自己的发间摘下锈剑,并指一抹,锈剑露出原本的模样。

    血红色的锈痕,从她有意识以来就存在了,行云宗上下,从各殿尊座,甚至到她师尊,都无法查明这锈迹的来源。

    砺锋,顾名思义,就是要打磨自己的本命剑,让剑锋无坚不摧,而她的本命剑,无论如何也无法祛除这剑上的锈痕。

    倘若是强行打磨……

    李忘情横剑一扫,全身的灵力顺着经络点亮了她手背上的金色异纹,随后便灌注在手中锈剑上。

    剑身当即悲鸣震颤起来,剑面上雷击般的裂痕随着灵力注入,从剑格一直蔓延至剑锋,颤栗了起来。

    “唔……”悲鸣的不止是锈剑,作为剑主的李忘情心神相连,强行磨砺间,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好似被千刀万剐一般。

    最终,随着一声龟裂的怪响,李忘情手里的锈剑脱手而出,盘旋着钉在了十步开外的花树上,而她握剑的右手,手背金色异纹又多开裂了一条,鲜血沿着手腕滑下一条刺目的弧线。

    树上栖息的小鸟“哗啦”一声散开,李忘情半跪在地上缓了口气。

    “啧。”

    这就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丹药、法阵、师长强行灵力灌顶,几十年来一点用都没有。

    修剑五十载,能开刃的早就开刃了,好比凡人胎里带的痼疾一样终身难愈,只能说,她没有行剑于天地的命。

    同门们说的是事实,一个永远也开不了刃的剑修就是不配做宗主的弟子。

    真正的剑修应该去艰难险阻之地保护百姓、抵御天灾、乃至同陨兽搏杀。

    说来惭愧,她只在尊长授课和同门口中听说过陨兽的可怖,活到现在一次都没有真正见过。

    李忘情起身走到锈剑前,抽出钉在花树上的锈剑时,树上本就脆弱的花如落雪一样扑簌簌飘落下来。

    “抱歉了。”李忘情看了看树干上被她刺了个对穿的剑痕,“胡乱试剑,扰了你的花期。”

    她说话的同时,忽然发现自己伤的不止是树,在那树上被她刺出的树洞后面,一道幽宁的目光正落在她这边。

    “诶?”

    她从树后转过去,只见夕照从林荫间落下,细碎的光斑撒在了一头通体散发着雪白萤光的鹿身上。

    它好似被李忘情刚才随意甩出的剑气击伤了后腿,却罕见地没有如其他兽类般嚎叫,只是坐卧在花丛里安静地看着她。

    李忘情也以为对方在看自己,等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这头鹿在看身后的落花。

    相对于它的伤痕,它好像对如雪片般的落花更感兴趣。

    “你不疼吗?”李忘情一点点靠近,发现它并不害怕,便蹲下来摸了摸它受伤的后腿。

    可那头鹿还是没有跳开,仍然用宁静的目光看着落花。

    “不怕人?”李忘情拍了拍这头雪鹿的屁股,触感柔韧紧实,想来蒸烤皆宜。

    李忘情多捋了两把,甚至还揪了一把它毛茸茸的尾巴,想到自己今天心情不好,没什么胃口,又打消了蒸鹿尾的打算。

    她拿出一颗丹药,碾碎了撒在它的后腿的伤处,伤口立时结痂。

    雪鹿还是没怎动,若不是它的胸膛一起一伏的,李忘情还以为它刚才给吓死了。

    她揪起鹿角掰过来强行同它对视,质疑道:“这狍子不会是个傻的吧……”

    说话间,李忘情手腕上的残血滴落在雪鹿身上,雪鹿幽宁的目光倏然一收,回眸看向她,当它金色的眼眸对上她时,身侧的锈剑陡然尖锐地“嗡”了一声。

    李忘情脑子轰然一阵,本能地想起了剑修的入门课。

    【陨兽一旦出现,第一个征兆就是以其为圆心——百里剑鸣。】

    “你——”李忘情瞪大了眼睛,一瞬间身形暴退出十数步开外,警惕地看着这头雪鹿。

    倘若真的是陨兽,那就不是她能对付的了,剑修不到开刃,连刚破茧的陨兽的皮都擦不破。

    “没想到这地方会有陨兽……”李忘情咬咬牙,想到几十里外就是传送阵,玉牌中的示警刚发出去,突然斜刺里飞来一箭。

    这箭是木头削的、凡人的箭,以李忘情看来很缓慢的速度,却直接射穿了雪鹿的脖颈。

    它并没有如寻常兽类一般哀鸣,而是转头像人一般淡淡瞥了眼,便阖目死去在了地上。

    李忘情一愣。

    普通的箭能射穿的,就是普通的鹿,连灵兽都不是。

    “中了!”

    远处的灌木丛里,一伙猎人打扮的凡人兴冲冲地冒出头来,当他们看见手里拿着灵符、身边悬浮着飞剑的李忘情时,纷纷一愣。

    “你是……仙师?”

    “别过来!”李忘情还是没有放松警惕,放出自己的锈剑作势要斩下雪鹿的头。

    当锈剑飞临雪鹿的咽喉前、甚至刺中了它的喉管后,本命剑的异鸣却并没有再度响起。

    剑修在外以保生民为先,但凡有疑似陨兽存在的,能力范围之内,格杀勿论,反正真正的陨兽死后必会灰飞烟灭。

    “错觉吗……”

    李忘情勾勾手作势要召回,但冷不丁地,还是无情地用锈剑刺进了雪鹿的心脏。

    鲜血伴着她剑上的锈屑一道流出,林下一地碎花被浸透之后,又被锈屑点燃化成了灰烬。

    这就是她的剑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剑上的锈迹主要由燬铁炉渣构成,而燬铁就是这世上最致命的东西,是三大势力赖以维持地位的关键。

    论杀伤之力自然是强的,但前提也要伤得到别人才对。

    “我知道你们陨兽只要降临在畜生身上就会马上诞生少许灵智,而且不止你一个,别的分化火茧在哪儿?”

    “你逃不了的,此地离御龙京不远,你一旦成形必然诱发‘百里剑鸣’,花云郡附近所有的剑修都会感应到。”

    “我已传信附近同门,你来不及收拢天地元气成形的。”

    周围自然没有行云宗的同门,李忘情持续虚张声势,手上的剑诀已完成,正当她要毁去这头可疑的雪鹿尸身时,旁边的凡人突然大叫一声。

    “仙师!手下留情啊!”

    李忘情及时收住,看着扑上来的凡人:“你要做什么?”

    突然扑过来的是个猎户,他身后同行的人慌忙道:“你不要命了,敢去惊扰仙师!”

    那猎户眼睛发红,道:“我也不想!可这头鹿咱们追踪了三天三夜,若就这么烧了,郡里头哪能放我们活路!”

    李忘情的视线终于从鹿尸上挪到这些凡人身上,事实上她并未从这头雪鹿身上感到其他威胁,只不过出于谨慎才如此行事。

    毕竟火陨天灾之下,动辄数十万条人命,修士哪怕错杀也有义务防患于未然。

    不过,这头雪鹿应该不是陨兽,所有的陨兽被杀之后都会当场化作飞灰。

    此时那扑出来的猎户已被同行者按在了地上,他们慌忙向李忘情告罪道:“小、小人一伙追踪了这头鹿三天三夜,不知是仙师的猎物,多有冒犯,若是仙师想剖心取肝,小人可以代劳,免得脏了仙师的手。”

    三度确认了的确已成鹿尸后,李忘情这才放松下来,她收回锈剑,甩去剑上血迹,道:“我路过此地,怀疑是妖兽作乱。你们无需惊惶,这头鹿本就是你们的,我不会抢。”

    区区凡人自然不敢得罪修士,他们闻言千恩万谢道:“多谢仙师,俺们是花云郡的猎户,郡公这几日要为他的公子娶妻,强令我们三日内猎三头仙鹿用以下聘,倘若今日带不回去这头鹿,只怕村里的父老来年难过。”

    “花云郡,郡公聘礼?”

    李忘情一听就想起了自己接的黄阶任务,这样的任务地方远、报酬少,向来是放在仓库里吃灰的,只不过因为地点合适才被她拣了出来。

    可能那花云郡的郡公也没指望到有什么修士能来接他的活,故而去迫害郡里的百姓。

    她倒也不在乎那五百灵石的委托,只不过是为了给司闻师叔一个自己提前跑路的正经理由而已。

    “听你们的口风,这位郡公要的鹿还不少?”

    “是啊,村里还有几户猎人,明天要是再没着落,就只能把儿女送去郡公府里为奴为婢了。”

    ……那这郡公可真不是个东西。

    这时,她的玉牌发烫,掏出来一看,是四五个在此附近百里内执行其他任务的行云宗弟子所发。

    ——何处有陨兽!我等便在此附近,为何没有百里剑鸣?

    李忘情尴尬了片刻,不得不回复:抱歉,疑似陨兽,是我误判,此兽当下已死。

    这般谎报军情,当即招来了一通喝骂。

    李忘情连番道歉后,再回过头来看可怜兮兮的猎鹿人,便打消了再去寻头鹿的念头。

    天书古语有云,不与民争利。她猎不到灵鹿,只不过是任务失败,这些猎户猎不到,便会关乎生计。

    李忘情心里自然也觉得这郡公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碍于花云郡受御龙京管辖,以她的身份随意出手干涉,恐怕会给这些百姓惹来更大的麻烦。

    随后她便托这些猎户指路,天黑前总算到了花云郡的郡城。

    婉拒了猎户们的感谢后,李忘情独自走在花云郡街市上,那猎杀灵鹿的委托她不打算做了,免得抢了百姓的生计,左右在司闻那多挨顿骂而已。

    正打算随便找个客栈盘桓几日时,忽闻街尾传来一声吆喝:

    “月老庙抽结缘签啦!抽中就是万里挑一的桃花仙子,今年必得红鸾星福佑哈!”

    李忘情循声望去,先入眼的是四周形色各异的百姓。

    沽酒娘子关了窗、叫卖的簪娘收了摊、路过的买菜女子加快了步伐离去,不一会儿,半条街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怎么了这是?

    李忘情也没感觉到有什么妖气作乱,放眼看向那吆喝声的尽头。

    只见是间月老庙,倒也修葺得气派亮堂,却不知为何香火稀少,门前只有一麻衣少年。

    他年约十来岁,做道童打扮,腰间挂着个陈旧的黄铜九连环。虽然生意冷清,但热情非凡,扯着嗓子大声揽客:

    “上上结缘签,抽中就送礼了!马上七夕了,走过路过的姑娘闺秀莫错过啦!”

    大家都不去,怕不是什么地头蛇作乱吧。

    李忘情步子一转本也想离开,不料那看门的童子已然注意到了她。

    “姑娘、那边那位仙女姑娘!要不要来抽一签,我们这月老庙很灵验的!”

    ……可是他叫我仙女诶。

    李忘情原地转圈又荡了回去,远远地往月老庙里瞥了一眼,想起出门时沈春眠为自己卜的卦,也起了三分兴趣。

    “你这签,有多灵验?”

    “灵的灵的!”那童子突然亢奋,“一文钱一签,若抽中上上结缘签,当天就能得遇佳偶,还能随便挑花云郡当地土特产。”

    “嘁。”当了六十多年孤独女人的李忘情嗤之以鼻,但瞥了眼童子身后小山似的当地土特产,还是丢出一块银子,“给我抽一百签。”

    “……”

    当然李忘情是抱着闹着玩的心思,随手拈了一签,还没有抽出来完,就见童子大喝一声。

    “是上上结缘签!来人啊!”

    李忘情一愣,只见童子一声号令,突然从月老庙里涌出一伙人高马大的健妇,冲上来将李忘情团团包围。

    “姑娘!我月老庙百年难得一遇如此有缘分之人,你必是桃花仙子转世!”

    李忘情:“啥?”

    健妇道:“眼下正有一公子,年方二十,风华正茂,日前也抽中了上上结缘签,与姑娘正是良日良辰良偶,佳男佳女佳缘。”

    李忘情僵硬了一下,看着那童子道:“你说的当天就能得遇佳偶,这个当天……”

    童子点点头:“日头未落,现下正是当天。”

    是个套。

    走了走了。

    李忘情意兴阑珊,婉拒道:“我年纪稍长,与府上公子不堪匹配,无意高攀,这便告辞了。”

    健妇们仿佛意料之中,围起个人墙拦住去路:“姑娘芳龄几何?”

    李忘情如实相告:“老身芳龄六十九。”

    “……开玩笑了,姑娘貌美如花,想来顶多一十八。”

    “被你们看出来了。”李忘情道,“其实是因为我阳寿……身负绝症,也活不了几年了,只怕耽误了公子青春,还请府上另觅良缘。”

    听了她这话,周围的健妇们先是沉默,继而狂喜:“这岂非更妙?!我们公子也活不了几天啦!”

    李忘情:“……”

    李忘情第二次问童子:“这就是你说的佳偶?”

    童子道:“所以敝庵的签便宜,城东那家庙五文一签,介绍的都是有手有脚会喘气的。”

    ……贵郡妇女的择偶条件也挺艰难的,难怪路上那么多自己开店的女掌柜。

    李忘情:“呃……我另有他事,正要找个客栈投宿,还是不打扰了,别过。”

    她说这话时已经做好被人用强掳走的准备,只是还没等她动手,周围的健妇们都呼呼啦啦跪了一地,揪住她的裙摆就开始哭诉。

    “请姑娘救救我们公子吧!”

    李忘情:“……怎么说?”

    健妇鼻涕一把泪一把道:“我们公子是原本是有那修仙的资质,但却因为体弱多病一直无法修炼,多年来饱受府上各房同辈的嘲弄,姑娘可能无法感同身受……”

    李忘情顿时有了共情,蹲下来道:“我受,我受,你继续说。”

    “好歹靠着郡公搜集灵药熬到十九岁,可就在前几天,公子痼疾突发,路过有位修士留下个法门,说是公子命里有这么一场大劫,需要冲冲喜才能度过这么一劫,是以郡公嘱咐我们成日守在这月老庙,只等有缘人。”

    ……我六十多年没开刃,师尊怎么就没催我去绑个仙友冲冲喜,实在不行,那仙子也不是不能考虑。

    李忘情撑着脸回想了一阵,忽觉不对。

    这郡公府分明已经很久之前就开始操办婚事了,怎么今天还在找新娘?

    这伙人还是在骗她,借口还如此粗糙。

    想了想,她借口道:“实不相瞒我也薄有天资,此行正想前往御龙京拜仙门求长生,倒是没听说过哪路修士治病救人还要靠婚嫁冲喜的。你们怕不是遇上了江湖骗子。”

    健妇们一僵,脸色有些不自然道:“姑娘怎么这么大胆,敢说修士的不是……那位仙师自称行云宗的修士,是一等一的大宗门呢。”

    “……哈?”

    我宗除了我之外,竟还有这样的败类?

    李忘情沉思中,童子期期艾艾道:“您若有兴趣,要不咱们进庙边喝茶边说?”

    李忘情:“好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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