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情不太明白。

    其实障月在御龙京也算露过面了,至少那皇甫家的叔侄身份,不可能认不出御龙京大太子的相貌。

    但他们都以为是陌生人。

    倘若是障月施的迷障还好说,可简明言是怎么认出来的?

    “我不可能认错,虽然大哥他最近几年形貌总是会变化,但我与他血脉相连,不可能认错。”

    简明言一脸笃定,看了看左右,对李忘情说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李忘情看了看情形,简明言身后不远处有许多装扮差不多的修士频频朝他们看来,也只能跟着他走了。

    这里是赌石街的街尾,绕过交叉口那株参天巨树,便是另一条喧闹的长街。

    与赌石街偶尔还有地摊不同,这条街两侧楼阁华美,鳞次栉比,出入的修士也大多衣着光鲜,身后扈从更是一脸骄奢之气。

    李忘情甚至还看到几个行云宗下面一流宗门的人。

    本以为查验得很严,但简明言在前,他身边的随从出示了什么之后,便一路畅通地进了其中一间最大的楼阁,随后向下,有侍者带他们进了一间燃着昂贵龙脑香的屋子。

    “这里是?”

    “拍卖场。”

    简明言摆手请她坐下,道,“我现在身上有些麻烦事,这里各大宗门人多眼杂,找也不会找到这儿来。”

    看来堂堂御龙京二太子,也不是全然任蛟相摆布。

    李忘情见他坐下来便一脸复杂地盯着障月,不禁开口问道:“二太子,若是我没听错的话,你刚才称我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是……”

    简明言沉默了片刻,道:“李道友,花云郡一役,我相信你的人品,倒也没什么好瞒的。你应该知晓我兄长陨落的事吧。”

    李忘情点点头:“这个自然,我……呃,不止行云宗,相信如今御龙京各大宗门也是为此而来的。”

    “那时我从百朝辽疆巡视,惊闻噩耗之下才马上赶回,花云郡之事过后,我回到御龙京,自然要先去禀告我父上。”简明言皱眉道,“但,这么大的事,父上却还没有露面,我前去叩问时,发现父上闭关之地竟都是蛟相的人马。”

    扫霞城里外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可即便太上侯在闭关,大太子陨落这件事不可能不亲自出面,如今的情况,倒像是被幽禁一般。

    “兄长陨落这消息起初就是扫霞城里传出的,我也去确认了其本命玉简,的确是碎了,现在看来,多半是蛟相和苏息狱海有所勾结,合谋杀害我大哥,事不成便先毁了本命玉简。”

    他说着,看向障月道:“你若不信,我再给你个凭证。”

    简明言说着,拿出一把玉简的碎片,随手丢在桌上。

    碎玉一路滚落到障月面前,在停下来之后,竟如蚂蚁一样自行朝障月滚动过去。

    本命玉简识主,是铁证了。

    “我就说,有化龙决、窥冥剑、水天一镜这些傍身,该是什么样的修士才能无声无息地把你给杀了,原来是被你逃脱了后见你没回御龙京,猜到你老毛病发作回不来,才急匆匆宣布丧讯。”简明言道。

    李忘情好奇道:“老毛病?”

    “是啊。”简明言叹了口气,问道,“大哥,你是不是又失忆了。”

    又?

    李忘情不由得诧异。

    障月显然不认识他,带着某种困惑道:“你隔着皮肉都能认出骨相来?”

    “整个御龙京能一眼认出你的也只有父上和我了。”

    “……敢问这是什么意思?”李忘情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

    简明言解释道:“我大哥二三十年前修炼走火入魔,虽然修为大涨,但无法控制窥冥剑的变幻之力,近十年疯言疯语的,更是走丢了不知道多少次。对了,你和他来御龙京多久了?”

    “有几日了。”

    “是不是没人发觉到他的真实身份?”

    “这确实。”

    “那就对了,窥冥剑有千变万化之能,即便是我,也只能靠血脉共鸣认出他来。”说到这里,简明言对障月抱怨道,“你就仗着这样的本事,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抓不到你的行踪,跑到苏息狱海单打独斗,看,出事了吧!”

    障月大约听明白了,道:“你是说,你,是我的血亲?”

    “不然呢。”简明言翻了个白眼,“算了算了,等整治了蛟相谋反的事,再找父上治治你这心魔发作的老毛病。”

    这语意中的熟稔让李忘情有些不自在起来。

    如果眼前的人是御龙京那矜贵的大太子,那这些日子,她与之相处的这个人是谁?

    若他不是什么邪神而是所谓“心魔”,那见了太上侯之后,障月会被抹杀掉吗。

    李忘情竟发现自己本能地有些抗拒。

    “那。”她抿了抿唇,试探性地问道,“二太子,我有一问,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

    “贵宗尊主太上侯,他可是与刑天师、死壤母藤齐名的灭虚修士,御龙京之内有谁是他的敌手?怎么会被幽禁?”

    “问得好。”简明言道,“我父上自然是一界中罕有敌手,可即便是一界顶峰的灭虚修士,也会被一样东西困住。”

    李忘情突然想起了她被紧急召进扫霞城炼制的银汉水。

    “你是说……”

    “燬铁。”简明言果然说的是这个,“扫霞城里能一次动用这么多燬铁的只有蛟相,只要用银汉水包住燬铁形成困阵,神仙也难逃。”

    难怪!难怪炼制银汉水的过程中,李忘情的记忆被抽取过。

    那尾奇怪的小鱼,应该就是炼器师当时参与炼器的记忆,而一旦被夺走,就会被蛟相的术法自行偷换掉记忆。

    简明言撑着下巴困惑道:“可说来也奇怪,燬铁那玩意儿想如指臂使,也只有银汉水能扛上七天七夜,从蛟相敢动手的时间来看,应该早就过了七日才对,她哪儿来的这么多银汉水。”

    因为有我啊。

    李忘情倒是不敢说得太多免得他误会,端起茶盏慨叹道:“蛟相也是个德高望重的前辈,却不知怎会这般想不开要对太上侯下手。”

    “也不算想不开。”简明言一脸索然道,“他们两个几百年前是道侣。”

    李忘情:“噗——”

    她手忙脚乱地擦了擦脸,震撼道:“道侣?可你、他……”

    “上一代的旧事了,御龙京里但凡拿这事打趣的都被蛟相收拾过了,几百年过去谁还提这个。”简明言也全然不避忌,道,“恩怨也简单,他们俩曾前是共掌御龙京的道侣,但你知道的,修士的修为越高,离肉身凡胎越远,就越难有后代,有一天,我父上当着道侣的面,把我年幼的大哥抱了回来。”

    李忘情:“……我一个外人听了这些秘辛不会被灭口吧。”

    简明言:“那我就不说了。”

    李忘情:“啊不不不我斟酌了一下,灭口事小,真相事大,请继续。”

    简明言:“原本蛟相以为父上只是抱养了个弟子回来,这在洪炉界也是寻常之事,但她很快发现,大哥身上有父上的血脉,这一下就彻底激怒了她。所以他们的道侣契约就被斩了,听御龙京的老人私下说,蛟相自斩交心血契,和父上双双重伤。”

    “至于再往后,二十多年前父上又把我抱养回来之后,他们两个已经是形同陌路了。”

    哇哦。

    李忘情叹为观止:“那,你们的生母呢?”

    “父上说,只有我们的实力能得他承认的时候,他才会告诉我们身世。”简明言扫了障月一眼,“我知晓在你听来可能会认为我父上负情,但,御龙京不能没有太上侯,否则单凭刑天师,恐怕无法震慑苏息狱海那棵老母藤。”

    那倒是。

    死壤大地每年都在向外扩张,可见比起传闻中寿元将尽的太上侯,死壤母藤的力量正是如日中天之时。

    与私情恩怨相比,洪炉界大局当然更重要。

    “我还有一事不明。”李忘情道,“制衡的道理,二太子能明白,没理由蛟相和她的势力会不明白,失去一个灭虚修士,御龙京可是损失不小,虽然我师……刑天师可能没有这个心思,但苏息狱海可不是善辈,难保他们不会起扩张版图的野心,到时即便成功了,又要如何保证守得住御龙京呢。”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简明言同样困惑,“在此之前,蛟相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个聪慧非凡的人,怎么隔了这么多年,才突然为一点儿陈年破事发作至此。”

    是啊,御龙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位它不香么,等太上侯驾鹤西去顺顺当当地欺负欺负年幼的太子再篡位它不香吗?为什么要现在动手。

    气氛沉默下来。

    鬼使神差地,李忘情想到了花云郡郡郊,她斩断郑奇本命剑时的餍足感。

    自那之后,即便没有刻意修炼,她开刃境的修为也在缓慢提升,直到最近,郑奇的死似乎“消化”完毕了,修为才停止增长,稳定在开刃中期。

    她也是第一次进阶开刃境,仿佛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修炼法子。

    李忘情开口试探道:“我听闻,有些剑修可以通过斩别的修士的本命剑来提升修为,会不会蛟相打算斩了太上侯的本命剑,来进阶灭虚修士?”

    “哈?”简明言一挑眉,“这是什么修炼法子,闻所未闻,蛟相要是这么简单就能进阶灭虚,那岂不是成怪物了。”

    “……”

    “斗法是能尽快提升修为,但这只是个笼统的说法。斗法只能保证修炼时心境通畅,再辅以灵石、祭炼本命剑来提升。”简明言接着道,“真有这种捷径,我命人绑些同阶修士来挨个砍他们的剑,不是更香?”

    那倒是。

    “不过话说回来,你是怎么遇到我大哥的?”简明言一脸疑惑,“我记得最后见你是在火陨天灾里……你之后是跟行云宗的使团一起来御龙京了吗?”

    哦,他还以为自己是跟着肃法师那拨人一起到的。

    李忘情道:“这件事说来话长。”

    简明言:“这不才几天的事,能长到哪儿去。”

    “长话短说就是……”李忘情瞥了眼障月,声音低下去,“他算救我一命,所以就,就,一见钟情。”

    简明言僵住了,扭头看向障月。

    “不可自拔。”障月淡然地接道。

    简明言:“所以就?”

    “私奔出逃。”李忘情别别扭扭地说,“所以我现在已经不是行云宗的弟子了。”

    “……”

    简明言整个人就不太好了,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茶叶都险些呛进去几片。

    随后他不知经历了什么心路坎坷,语重心长地对李忘情道:“旺-旺仙……李道友,不知道你看不看得出来,我兄长人有些毛病。”

    李忘情:“完全看得出来。”

    “如果是他犯病时用了什么不正经的手段胁迫于你,我代他向你致歉。”简明言诚恳地说道,“你倒不如考虑考虑别的正经人。”

    他说着说着,目光热烈起来,手伸了过去。

    “比如我。”

    简明言的手伸到半程,忽然茶壶被提起来,滚烫的水凌空浇在他手背上。

    “老婆饼,喝茶。”拿着茶壶的障月说道。

    李忘情:“……”

    简明言收回手,道:“虽然我知道你又不记得了,但我还是得再说一遍,我是你亲弟弟。”

    障月:“那不是正好,我是个六亲不认的人。”

    简明言:“……”

    简明言对李忘情道:“李道友,他就记得你,你能不能说说他跟我回家。”

    李忘情咳嗽了一下,道:“他的意思是,有人害你失忆,还等着吃你的席,这事不能忍,叫你去踢了他们的桌子。”

    简明言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既然没死,这笔账不能轻易和蛟相作罢,丧仪之日,你必须在大典上当众揭露其谋算,召集扫霞城四大长老,解开父亲的束缚。”

    “可如你所说,外人很难认出真正的大太子是谁,你要如何分辨?”

    说到这里,简明言眼中露出自信之色:

    “窥冥剑就是铁证,你那本命剑本来是要替你下葬的,只要其当场认主,一切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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