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临头, 李忘情反而冷静下来了。
默念三遍这里是御龙京,她默默走出自己的包厢,走之前还不忘揣走刚才那条黑蛇留下的皮蜕。
苏息狱海还真是人杰地灵,打架落下的藤蔓, 灵兽蜕下的皮都是好东西。
不一会儿, 李忘情就看见刚才那叫做唐呼噜的虎头帽少女正站在门口, 好奇地打量了她一阵, 让开一条道。
“你是剑修,你的剑呢?怎么不带在身上。”
剑修独有的锐意只有修为较高者才能一眼认出,这唐呼噜外形是个矮个子少女,实际上至少是个百岁的元婴老怪了。
“本命剑斗法受损, 正在温养, 前辈见笑了。”李忘情垂眸道。
唐呼噜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道:“进去吧。”
李忘情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此时这间包厢里四面帘子已经落下,刚才那条凶恶的黑蛇此时正乖巧地盘在黑袍男子肩头,睁着眼睛幽幽地看着她。
“坐。”他说。
李忘情施了一礼, 在较远的一张圆凳上坐下:“晚辈不过一散修炼器师,不知何事能得蒙前辈相召。”
“本座便开门见山了。”黑袍男人的面容隐藏在阴影里,淡淡道,“邪月老是你杀的吗?”
李忘情心里咯噔一下。
还是没绕过去。
“本座不想听废话, 邪月老的阵盘, 还有那几条生机未散的死壤藤萝, 二者只出现其一,尚算巧合, 同时出现, 就只能说你不太走运。”
确实不太走运, 随便出来逛个街,随便出来销个赃,就遇到了赃主家的。
花云郡火陨天灾刚过去不久,李忘情没指望当时杀邪月老的事能捂得住,冷静下来后,回道:“惩治一个违反三都盟约,在凡人聚居之地作恶的罪者,晚辈不觉有错。”
“有几分胆色。”黑袍男人略一点头,又道,“本座好奇的是,你一个开刃境,是如何斩杀的元婴期?”
“开刃第一剑,威比切金,又因为邪月老当时已被贵地圣子所重伤……”
“那也不够,开刃不可能斩元婴,不然按荼十九的脾气,他不会留没用之人见证他的狼狈模样。”黑袍男人没被她糊弄,道,“除非,你不是寻常的剑修……若本座所料没错,你应该是刑天师那位不怎么露面的小弟子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忘情也只能闭了闭眼,道:“晚辈一介弃徒,不敢妄提师门。”
步天銮又打量了她两眼,道,“偶有耳闻刑天师的小弟子资质不佳,可见你才开刃没几日,如今已至开刃中期……司闻道友恐怕是看走眼了,也难怪荼十九对你赞叹有加。”
荼十九。
想起石秋那条命,李忘情眼底染上一丝暗沉之色,道:“那前辈唤我到此,也是为了褒扬我吗?”
“本座是想褒扬你,但不是为了你杀邪月老这点小事。”黑袍男人拿出一根死壤藤萝,他慢悠悠地将藤萝一端展示给李忘情,“既然曾是行云宗的嫡传,那你也该知道死壤圣子无父无母,是母藤树胎所结的圣胎所化。”
嗯对,看荼十九那德性也不像是有妈的样子。
“他现在修为还不济,可他的二阶分藤已经是最接近于母藤本体的了,硬如磐石、韧如蒲苇自不必说,力压同阶,乃至越阶斗法也在意料之中。”
说着,他眸光幽邃地看着李忘情,丝毫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这条藤萝切口规整如镜面,连碎玉境的剑修都很难做到,几乎就像是……专克这条藤萝一样。”
苏息狱海死壤圣殿的大祭司,步天銮此刻终于说出了他的意图。
“作为死壤母藤的代行者,本座必须确认一下——你,是否有克制死壤藤萝的本事?”
他问这话时,目光灼然,气势压下来时,李忘情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
她轻轻咽了一下,道:“前辈,我也曾是行云宗的人,宗内剑术卓越者芸芸,开口求助砍几根藤萝,不是什么难事。”
“可本座听到的传闻是,你已经被逐出师门了。”说着,步天銮随手一扬,李忘情坐下的凳子突然生出三四条藤蔓,转眼缠住了她的双臂。
这藤萝没有往死里捆,不轻不重地压绕在手臂上,不像是要害她。
“前辈这是做什么?”
“用你的剑斩下去,本座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啊,头大。
砍吧,当时“克制死壤藤萝”是障月赋予给她的,倘若真的砍断了……那这位大祭司会不会为了维护死壤母藤的权威,要私下做掉她这个有可能危及母藤的人?
砍了就没完没了了,不能砍。
步天銮已经看出了她的打算,道:“本座虽然不是剑修,但你有没有尽全力,忝为化神期,本座还是看得出来的。”
一句话堵死李忘情的退路,她只能故作艰难地拖着藤蔓抬手去摘发间的锈剑簪。
就在她手指头堪堪触及发间时,引得李忘情扭头观看时,一声裂石响传遍整个拍卖场。
“石王开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想要一睹石王的风采。李忘情也暂停了动作,朝纱帘外望去。
七色光芒久久不散,随后,陨石上的杂岩剥落下来,一块玉石板缓缓浮出一半。
纵横沟壑,颇有章法,其上山川林海,城池村落,一一在目,一枚枚五颜六色的宝石镶嵌在其上。
“这是什么……地图吗?”
“上方有字,快看看是什么!”
最后一层浮灰落下,有人念出声:
“山阳国八百珍藏全图。”
当最后一个字儿落下的同时,拍下这件“石王”的扫霞城修士当即甩出一面手帕,这手帕迎风见长,将石板死死盖住。
“是藏宝图!”
下面的人躁动了起来,扫霞城的人这样遮遮掩掩的举动,更证实了这张藏宝图的真实。
“山阳国的藏宝图,足有八百处!”
“可山阳国不是被火陨天灾毁灭了吗?!现在还在沦陷于火海当中啊。”
“藏宝图既然能留存,那宝藏肯定也无虞,烧的不过是寻常房屋和凡人而已,要知道山阳国当年王都之繁盛,不下于御龙京。”
扫霞城拍下此物的修士当机立断,施法将其收进乾坤囊,随后冷笑一声,对苏息狱海七煞之万贯缺道:“死壤的朋友,该不会早就知道这石王中所藏乃是藏宝图,故意要当众开启的吧。”
万贯缺笑道:“众所周知,陨石皆来自火陨天灾,无法用神识查探,道友怎赖到我们头上。还是说,山阳国的火灾要熄灭的事,扫霞城还没周知于御龙京?”
“你——”扫霞城的修士咬咬牙,冷哼一声扫袖离开。
“山阳国的陨火要熄灭了?!”
所有人震动不已,这就意味着山阳国可以作为秘境进去探索寻宝了,一时间全都在拼命回忆那藏宝图已露出的边角上标出的地点。
“我至少记得三处山川河流……”
“早知多看两眼,就不该眨眼!”
李忘情没有眨眼。
她从陨石开启之后,就一直盯着看,露出的十二处宝藏点她倒是全都记住了,可想也想得到,这些地方到时候肯定人满为患。
山阳国的陨火熄灭,这表示不需要等到碎玉,切金境也可以进去了。
“想去吗?”喧闹过后,步天銮开口道,“三都剑会,死壤圣子也需要帮手,看在刑天师的面子上,只要你切得断这藤萝,即便你是个行云宗的弃徒,本座也可以破例给你这个资格。”
“晚辈只是一介开刃境剑修,涉险之事尚需慎重考虑。”
“现在就考虑。”
“……”
远远地,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李忘情垂下眼眸,道:
“非晚辈不愿试剑,实在是本命剑锈蚀,若以剑相击这死壤藤萝,若落得个剑折重创的下场……晚辈实在为难。”
“锈剑就更不可能杀邪月老了,不试试怎么知道。”步天銮淡淡道,“你努努力。”
你努努力?
这熟悉的言语一出,李忘情睁大了眼睛看向他。
但步天銮说完之后,其本人也是一愣,面色却严肃起来,他捏着眉心,似乎脑海中有什么挥之不去的沉疴一般。
外面的唐呼噜察觉到异常,推门进来:“大祭司,怎么了?”
“……又来了。”他皱着眉,挥挥手道,“别靠近我。”
“可——”
“你也想像我一样被祂污染吗。”
唐呼噜闻言,步子停了下来,脸上露出畏惧之色。
片刻后,她看了一眼神情怔忡的李忘情。
“她怎么办?杀了?”
“没必要。”步天銮按着眉心,转而对李忘情道,“你当真没有这个能耐?”
李忘情缓缓敛起眼中异常的神思,道:“我的确斩过,但那因为家师曾赐下剑穗,内中藏有几道剑器而已……如今剑穗已回归宗门,还请前辈勿要为难。”
“剑穗?刑天师倒是疼你。”步天銮语调里带着一丝古怪,约是因为他脑中再次泛起不适之感,摆摆手结束了这次会晤。
“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今日就不为难你了,有缘再见吧。”
藤蔓落下,李忘情起身行了一礼,缓缓退了出去。
直到她来到了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心中的震撼还是久久未散去。
就在刚才,这位实力至少排名整个洪炉界前十的死壤圣殿大祭司,他的神态有那么一刻像极了障月。
李忘情不由得回忆起了障月的一言一行。
——你不介意被我污染的话,来。
——上一个敢这么吊着我的存在,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
——它很清楚,被我看到的东西就是我的了。
在此之前,李忘情从未对“邪神”这个说法有过什么清晰的认知,甚至在和障月越来越熟悉的情况下,她的警惕心早已经放下得七七八八了。
障月不是在开玩笑,他说的每句话几乎都是真的。
亏她还暗暗想过,能不能依靠那些大修士发善心净化一下他,让他老老实实做个寻常修士,然后再……
是她想得太天真了。
连死壤大祭司,化神期巅峰的修士都逃不过所谓的“污染”。
那他……祂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从哪儿来,如果祂恢复了记忆,祂要做什么?
“喂,小姑娘。”
刚才的唐呼噜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李忘情身后,自来熟地搭在她肩膀上笑着问道:
“邪月老就没有什么别的留给你吗?”
“前辈指的是什么?”李忘情道,“可是需要我现在就把他的遗物全部交出来?”
唐呼噜一噎,后面另一个“死壤七煞”中的万贯缺盘着手中的算盘珠子,一边走一边靠近过来,按着唐呼噜的脑袋转过去。
“所谓‘往返易成,银货两讫’,你一个元婴期和小辈纠缠什么,还嫌不够丢脸吗。”
“呸。”唐呼噜不满道,“你们一个个现在这么守规矩,一定都是被污染了,可见苏息狱海人心不古,几百年前哪有这些破讲究,烧杀抢掠的传统都是被你们给带头败坏的……”
她说着,从身上拿出一个乾坤袋,召了个侍者来:“去登账吧,快把我拍到的阵盘给我拿来,这算银货两讫了。”
……往返易成,银货两讫?
随着他们离开,一丝寒意从蛰伏中苏醒,李忘情后知后觉地抱紧了双臂。
她是不是该就此置身事外?
李忘情难免有了一丝犹豫,这时,刚才那位侍者将唐呼噜给他的那一只鼓鼓囊囊乾坤囊递来。
“这就是您所得的灵石,还请收好。另外……宵禁将至,贵客可要在敝行的客舍留宿?”
苏息狱海的人还在这里,李忘情再怎么勇也不敢继续留下来。
她再次回望了一眼,障月还是没出来,便低声道:“……我不留了,这便离开。”
灵石到手,沉甸甸的手感一下子让李忘情内心安定下来,不停地催眠自己不要想那么多,随后,她看宵禁还差最后一刻钟,便跨出了拍卖行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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