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夜时分,  幽明殿的大门再次打开来。

    一股缥缈的奇香自殿内涌出,被这香味袭击的修士大多有些不适,  只有当中的一个仪容尊贵的妇人不为所动。

    在她身侧,  是阴沉着脸的简明言。

    “再过几个时辰,丧仪便要开始了,还请二殿下不要让御龙京失了颜面。”说话的尊贵妇人,  一袭金银绣袍,眉目不怒自威,“你今日该为兄长守灵。”

    简明言垂眸扫了一眼手腕上的无形灵锁:“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守灵不守灵的,  蛟相不如痛快点儿,把明日的丧仪改成禅位大典如何?”

    蛟相并没有回答他什么,  摆摆手让众人退后,带着简明言缓缓步入幽明殿里。

    浓浓的白雾里,  仿佛有一尾尾半透明的白色小鱼浮沉飘动,简明言作为一个切金境修士,  跟着蛟相走进去时,  竟然也有了一丝头晕目眩之感。

    “光阴鮰。”他叫出这些小鱼的名称,  眉头紧紧锁起来,“‘观天盘’是父亲的至宝之一,能抽走修士一段记忆,进而形成此光阴鮰,  倘若修炼中出了心魔,也可一并抽走,  好让心性臻至圆满……此物父亲从不离身,  你如何得到的?”

    蛟相回道:“观天盘是大殿下的遗物之一。”

    简明言说着,  看向了祭坛,  道:“观天盘、水天一镜、窥冥剑,这三者皆在你手上,很难不让我联想些什么。”

    蛟相淡然地拂开白雾,露出满地倒下的护阵修士:“我也很难想象二殿下和心思缜密的大殿下血脉同源。”

    “你!”简明言气得咬起牙来,又看了看满地的人,道,“你用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杀个区区切金境的我,用不着费这么大周章吧。”

    “放心吧,我不杀你,捉你回来也并不是想与谁交代,只想借你的血脉求一个真相。”蛟相抬手一抓,简明言被困住的手臂毫无反抗之力地落在她手里。

    她牵着简明言缓缓走上祭坛,在祭坛的正中央,供奉着一口镶金嵌玉的棺材。

    蛟相将简明言带到棺材一侧,其棺盖在她眉睫微动间自行挪开,露出了下面的两样东西。

    一面水银似的镜子,一口满是裂纹的剑。

    简明言看向棺中所供的窥冥剑。

    黑白二色的长剑如同两团流水般在剑柄中纠葛在一处,又缓缓流向另一端,其上锐意黯淡,一道道细细的裂纹密布其上,看起来随时要崩解一样。

    “剑修的本命剑与其性命息息相关,按理说,如果剑修陨落,其本命剑应该会在三日之内锈化成灰。”蛟相的眼仁里闪动着暗芒,“但大殿下的本命剑却没有消失,我耗费了不少功夫暂且让其神形不散,不过,也是回天乏术。”

    “……”简明言仿佛明白了什么,“你让我来,是为了暂且稳住它神形不溃吧。”

    “二殿下的智慧也不是那么不可救药。”蛟相露出了微笑,“你与大殿下血脉相通,手足情深,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蛟相说着,便放开了简明言,她一挥手,四周白雾里漂浮的光阴鮰受到观天盘牵引,汇聚成一片鱼群缓缓注入窥冥剑内。

    “窥冥剑的剑胚在炼制时,与尊主的观天盘所用是同一种不属界内的神材,共鸣之下可暂时以灵补灵。至于补形之处,就劳烦二殿下了。”

    简明言哼了一声,挽起袖子道:“我还以为多大点事。”

    言罢,他露出手腕,剑气横划而过,一缕血顺着手腕滴落在窥冥剑上。

    血液浸入窥冥剑,其上的裂痕被血丝一寸寸填满,直至整个剑面上黑白界限模糊了起来,简明言才退后一步,正打算抽手时,背后一道灵光袭来,将他按在棺沿上。

    “二殿下,还没完呢。”蛟相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

    只见蛟相出手,一道银白灵光如同锁链般缠在简明言身上,他的手臂几乎要被拧断一样强行挤出大量鲜血,但古怪的是,简明言并没有痛叫出声,仅仅是皱了皱眉而已。

    “不对。”蛟相似乎察觉了什么,“你体内至少应有那么一丝金色的‘神降’……你不是二太子?”

    说着,她手下丝毫不容情,银白灵光千丝万缕般缠紧,一瞬间,简明言的躯壳轰然崩解开,但却未见血肉,只落下一片片衣料的碎片。

    空气中残留着简明言讽刺的声音:“蛟相,拿三岁时对付我的手段想抓现在的我,太天真了吧。”

    “……”

    衣料的碎片纷纷落下,地上一只贴着符的布娃娃,想来便是简明言的替身。

    简明言的气息消失,蛟相并未动怒,拿起那布娃娃一把捏碎,摇了摇头。

    “罢了,时日不多,还是找步天銮索要为上……”

    蛟相慢慢退下祭坛,行走间,拖在地上的衣摆碰到了地上一只歪倒的小鼎。

    她垂眸轻轻一瞥,小鼎似乎是从旁边倾倒的博古架上滚落下来的,便不以为意,抬手将四周所有游动的光阴鮰收回观天盘中,再拂袖一扫,所有倒在地上的修士们都无意识地爬起来,该坐的坐,该站的站,仿佛之前这些事从未发生过。

    如果这位蛟相稍微启用神识一扫,就会发现小鼎里有个屏息凝神的人藏在里面。

    李忘情怀里抱着的九不象也没动,整个人盘腿缩在炼器鼎里,呼吸静止,一丁点儿气息都不敢外露。

    刚才事发突然,她也只能躲起来,从炼器鼎盖子的镂空缝隙里看着外面的异动。

    直至幽明殿的大门合上,蛟相那令人恐惧的气息消失,地上的炼器鼎才滚了一圈自行摆正、放大,李忘情从抬起鼎盖从里面爬了出来。

    “嘘。”李忘情捂着准备往外扑腾的九不象,无声落在地上。

    她靠近了旁边一个闭着眼的修士,他的气息刚刚恢复,醒来似乎还需要好一阵儿。

    其他修士也都一样,被蛟相恢复原状后,应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于说,这幽明殿里只剩下李忘情能自由活动。

    李忘情在原地踌躇半晌,对于刚才的事她看不大明白,只晓得应该是蛟相昨夜错抓了个简明言的替身,其目的是想要简明言的血脉。

    “神降……”她品了品这个特殊的字眼儿,对此没有什么印象,但蛟相提到了那是“金色的”,那李忘情就不免联想到了什么东西。

    障月的血。

    那是邪月老从死壤圣殿窃走的东西,她能隐约推测出那是类似于某种灵力之源的存在,是障月明确表露出想要的第一样东西。

    很显然,能得到的金色的血越多,障月能恢复的力量就越强……虽说他现在那种匪夷所思的“不法天平”式交易已经很可怕了。

    蛟相肯定所谓“神降”和简明言也有关系,那么倒推来想……障月和那位大太子的关系可能并不是偶然的。

    御龙京这两位太子血脉同源,生母不明,因为他们的缘故蛟相和太上侯这对原本的道侣曾决裂过,其内因似乎并不是简单的不忠。

    障月和那位大太子的关系,就近在眼前了。

    李忘情抿了抿唇,一股奇妙的吸引力引导她走到祭坛前拾阶而上,屏息靠近了那副棺材。

    除了窥冥剑外,棺中还放着一面镜子,镜子并不是平面,而是有无形的水波呈圆形扩散开,刚才简明言替身的残偶所留下的血被窥冥剑所吸收,有那么一两滴渗入到了镜子里面。

    就在李忘情看到它时,镜子里显露出了一段陌生的记忆。

    “皇甫绪?”李忘情大为惊讶,但很快她发现,并不是皇甫绪找她索命,只是一个普通扫霞城修士视角下的日常争端。

    镜子里以血的主人的双眼所见,皇甫绪正伙同一大群人在挑衅。

    “……你是二殿下的护卫又如何,将来御龙京还不是在大殿下手里?”

    紧接着就是一顿拳□□锋,还出现了明显是别人的记忆。

    有赌斗的、练剑的、调情的……什么都有。

    看来简明言这替身上的血用的是他护卫们的,混杂落入这镜子里,就显露出了不同人的记忆。

    “呜嘤嘤嘤!”

    就在李忘情看得出神时,衣袖忽然被九不象疯狂往后扯,她猛然回神,竟然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已经探入了棺材里,一丝丝黑白交错的雾气正缠着她想要往里拉扯。

    “断!”李忘情瞬时反应过来,锈剑自行飞出,几个轮转来回,斩断雾气,挣脱开来。

    当她撤步离开棺材边时,一阵幽幽的叹气声传来。

    “谁?!”

    窥冥剑所形成的雾气缓缓飘在空中,一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坐在了棺材边上。

    “不要惊惶。”

    说话的雾影声音缥缈,也不管李忘情是不是想逃,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这时候应该已经死了,呵,意料之中。”

    “窥冥剑只有在感应到‘神降’时,才会招引我这段意识出来……朋友,我不知晓你是谁,既然和‘神降’有关,那便注定了你是这团解不开的因果里的一员。”

    “你一定听闻了我的死讯,很好奇我是怎么死的,是被陨兽所杀,还是苏息狱海的袭击,甚至是,御龙京的蛟相。”

    “我可以告诉你,都不是。”

    “在我窥见祂那一刻,我的死早已注定。”

    李忘情原本想逃的脚步僵住了,她退到祭坛的一角,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团雾影。

    这是御龙京的大太子,正在说他的遗言。

    “一开始我只是愚蠢地想背着父亲去寻找我的生母,为此我让御龙京不断扩张势力,兼并了天机道,借由他们的力量,我可以暂时越阶追溯自己的出身。”

    “当我回溯至我诞生的源头时,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生母的面容,我……窥见了不该看见的存在。”

    简明熄的身影与声音同时模糊了下来,李忘情知道自己现在不该听,但视线像是被捆绑住了一样,只能留在原地倾听他的低语。

    他的言语已不再遵循所谓文法,而是本能地用堆砌的辞藻去掩饰其背后压抑着的恐惧。

    “请见谅,我不能直言祂的名讳,否则你也无法保持清醒。”

    “我只能告诉你,祂沉眠在火焰与黑暗的地底,金色的血液淌遍了焦壤,一口顶天立地的大剑钉在了祂有形的躯壳上,而三个窃贼让祂暂时陷入了长梦中。”

    “我父亲就是窃贼之一,他们会趁祂沉睡时,撕下祂的肉、或者痛饮祂的血……我是从未见过父亲有那般贪婪的模样。”

    “父亲已经活得太久了,远远超过了一个修真者该有的年岁,我想这都是得益于那金色的血的缘故。他无法一口气吞噬太多,又不想分给其他两个胃口更大的窃贼,就想到了将‘神降’用在捡来的弃婴身上,至少将来,我成为他的助力。”

    “可是我没有等到父亲据实已告的的日子,因为强如父亲也很难消化那源自神祇的庞大神源,一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我不得不亲自去预知中所在的地方探寻祂的秘密。”

    说到这里,简明熄黑白相间的雾气慢慢散发出一股烧焦的味道,他的声音也越发单薄。

    “所得到的结论就是——不要去探寻,不要问他的名讳,不要……和他做任何交易。”

    “否则,你终究会像我一样。”

    “……留下这段话的时候,我已经分不清我是谁了,我就像一滴墨汁,自以为能改变历史,却没想还未提笔就被彻底淹没。”

    “有缘人,说完这一些,我就要踏进死壤圣殿地下去见祂了。如果你看到我的遗言,保管好我的这段‘光阴鮰’,可以的话,带光阴鮰去山阳国找寻轩辕九襄的残余意识……我如果死去,证明他的方法才是正确的。”

    “不要轻易相信整段因果里的任何一个人……这样,你或许会,活得久一些……”

    声音缓缓淡去,窥冥剑化作的灰雾中徐徐钻出一条半透明的小鱼,它呈黑白二色,在空中游荡了一圈后,钻入了李忘情的眉心里,在她灵台的某个角落蜷缩着安静下来。

    刚才所有的言语,以及内中堪称恐怖的内幕让李忘情一时无法接受。

    先前所有不妙的预感都在一一印证。

    “……”

    直至烟消雾散许久之后,幽明殿冰冷的气息随着熏香涌入肺腑,李忘情才步伐凌乱地退到下面去。

    地上的阵法灵晶再度亮起,刚才昏迷的所有人一一醒来。

    “阵法失控了?”

    有人惊慌失措地推开殿门要找人禀告时,负责幽明殿的秋剑侍却好似意料之中一样,走进来道:

    “各位辛苦了,宾客已至扫霞城,还请诸位与我等前去观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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