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白芒从眼前浮起又消散。
李忘情回过神来时, 龙尊大殿里已经只剩下她和眼前的太上侯了。
而障月……
“孤这长子,性情顽劣,这段时日难为你了。”
长子?
李忘情感到手心里有一阵古怪的感觉, 仔细回忆了一下,脑海里浮现一段记忆。
对,她是和障月来救太上侯的……然后这对皮囊上的父子相见, 太上侯却认为是简明熄假死托生, 前来相救。
脑子里这段父慈子孝的场景, 总觉得哪里奇怪。
李忘情感觉自己的记忆似乎缺了那么一段,但不知是眼前的太上侯威压太重还是什么的, 她混沌的意识一时也没觉察出什么不合理。
“明熄曾试图向行云宗提亲, 没想到你二人不是引见,而是偶然相见。”太上侯摇了摇头, “不过,明熄此子性情恶劣,你若反悔, 孤可以做主再让你去挑两个扫霞城的小辈们作伴。”
“前辈言重了。”李忘情一阵无语,四下打望, “障……大太子去何处了?”
“他与明言各能召一头蟒龙真灵, 孤让他去后殿唤灵助明言去了。你若无事,可先出城避祸。”
李忘情遥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后殿,隐约感应到障月就在附近,稍稍安心后, 正色道:“前辈受困,扫霞城危在旦夕, 连行云宗的师长同门也遭死壤母藤分枝所控……若不看着他们脱离险境, 我心中实是难安。”
“你这小孩子倒是心善。”
太上侯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李忘情, 像是看小孩儿牙牙学语一样,道:
“可孤听说,你已被司闻那铁榔头逐出师门了,如此豁命相陪,可值得?”
李忘情毫不犹豫地回道:“值!”
干脆利落地一句回应,阅人无数的太上侯不难看出她所言皆出本心。
“你叫李忘情是吧?”
“正是。”
太上侯点了点头,忽尔起了一丝惜才之心:“给你一句忠告,若有机会,和明熄断了吧。你这样赤子之心的小孩儿,和明言更相般配。”
年届七十的李小孩儿道:“呃,前辈现在不是闲聊其他的时候……”
太上侯又自言自语道:“……可明言年纪也还是太小了,做事轻浮好奢靡,得再历练历练。只怕到时你师尊不乐意放人。”
李忘情:“前辈?外面已经打得昏天黑地了——”
提及行云宗宗主,太上侯意见颇多,继续道:“你师尊这个人,师德半斤,棋德八两,有人模有人样,就是没有人品,劝你翅膀硬了该飞就飞,少与他为伍。”
李忘情:“前辈,燬铁箭要掉下来了!”
“你说这个。”太上侯终于听进来了一些,闭上双眼,他眉心一条血线缓缓裂开,内中金黄色的瞳孔里翻出一道濛濛紫光,被这紫光照射过的燬铁箭,其箭杆诡异地老化了下来。
啊?这就解决了?
太上侯道:“还没完,孤还想多聊一会儿才使了些手段,等会这些燬铁箭哪怕落下来一支,你就得找个骨灰罐带孤走。”
李忘情:“……”
李忘情长叹一声:“前辈是御龙京之主,总不忍看着死壤母藤降下屠戮扫霞城吧。”
太上侯眉心的天眼闭合,正常的双眼复又睁开,眼底多有感慨:“皇甫皎做到这一步,也算有魄力,至于死壤母藤……它本体决计脱离不了苏息狱海,至多降下一个半步灭虚的法相来。”
他话说得极其笃定,叫李忘情不免为之一怔,道:
“请前辈指点。”
太上侯再度打量了一下李忘情,道:“若不是眼前几支燬铁困束,我看你修为刚好到52ggd了切金境,便能让你借冠冕放出法相天地,在御龙京母藤的法相不是你的对手。它一退,死壤圣殿的人便不会恋战,皇甫皎一人必定难支。”
法相天地。
李忘情想起了自己乾坤囊里的轩辕九襄帝冕。
原来这些大修士会在冠冕内寄存自己的法相幻影,便一再笃定了自己兜里那帝冕的用法。
“燬铁箭。”李忘情又凝视着那箭枝首端的燬铁,“敢问,要设法取下几枝,前辈才能重获自由?”
太上侯眼底闪过一抹古怪之色,道:“小丫头胆色不浅,听闻你的本命剑是以燬铁炼制,怎么,刚入切金境,剑上锈纹还没褪,便想一试锋芒了吗。”
她之燬铁锈剑的事四海皆知,当下便知道太上侯在考验她。
这是个机缘,正好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体会一把如何开启法相天地,等用到轩辕九襄那顶冠冕时,不至于当场无措。
“那晚辈斗胆,”李忘情上前一步,道,“倘若我能取下燬铁箭……”
“取下三支,孤足以脱身。”太上侯道,“哪怕只有一支,看在你这般勤勉的份上,孤作为长辈,便指点你一式切金境剑法。”
刑天师有言在先,不到碎玉境不授业,李忘情当下也只会行云宗的定式剑法。
不过这些倒都是后话,李忘情把心一定,缓缓走上去,抬手去捉离她最近的一支燬铁箭。
燬铁不能被打造成任何法宝、兵器,因为世上并无铸剑炉去融化它,唯一这样干过的她师尊,也只是炼出了一口废铁。
而若以灵力驱使,那么在灵力所接触到它的一瞬间,又会因点燃它而被反过来追溯,使用者也会死。
最常用的做法,就是用坚韧的灵材、辅以银汉水制成箭矢,依靠箭杆灵材为燬铁指一个方向,它会自行沿那个方向,彻底毁灭第一个接触到的目标。
和上一次花云郡直面燬铁的感觉重合,李忘情越是靠近,反而越是冷静,手指接触到冰冷的银汉水后,箭头上的、拇指大小的燬铁骤然泛出红光。
“你提剑,是想在接触到燬铁失败后,便自斩手臂吗?”
“我提剑,是为了慑服它。”
太上侯老迈的双眼里泛出一抹意外之色。
这孩子,看上去十分拘礼,甚至有些怯懦,但骨子里绝非软弱。
甚至可以说,杀性十足。
“你刚杀过人?”太上侯问道。
李忘情未答,因为她已经握住了燬铁箭头。
箭杆颤抖起来,上面的银汉水不断蒸腾变薄,这一刻,换了世上任何人都会因窥见死亡的深渊而战栗。
就在燬铁彻底变红之前,李忘情一咬牙,单凭肉身之力,一把捏烂了银汉水的封锁,接触到了行将点燃的燬铁表面。
一瞬间,李忘情看到了一片无垠的黑暗。
无论是人的喜怒哀乐,河山大泽,乃至亘古星光,都会被它彻底吞噬。
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到自己行将消弭于世,好在,自己的直觉……并没有错。
“你……”太上侯适才悠闲的姿态一去不复返,他脸上辨不出喜悲,直到看见李忘情掌中,化作灰砾的石块后,他才开口道,“能废去燬铁,你这样展示于人前,不怕被捉起来?”
李忘情神色不改:“前辈既说了要传我一招半式,便算我的半师。倘若前辈真的做下迫害弟子的事,这师德恐怕连半斤都没有。”
话里话外,都在拿太上侯刚才骂刑天师的话反驳他。
太上侯嗤笑了一声:“伶牙俐齿。”
“那晚辈就继续了。”
李忘情揉了揉掌心,只有她自己晓得,刚才的情形不是“废去燬铁”而是“吸收燬铁”,恐怕连太上侯也很难想象会有人沾了燬铁的力量而不死的。
依刚才太上侯的言辞,他算是个自持身份之人,即便将此异能展示在他眼前,他应该也不屑于用下作手段谋取什么。
等到前一块燬铁呗吸纳完毕后,第二支燬铁箭也照样取了下来。
直到李忘情的手伸向第三支燬铁箭时,脚下的龙尊大殿蓦然一阵剧烈晃动,一股邪异至极的压力从头顶上方降下。
“退至后殿。”太上侯说着,手指微动,李忘情就感到自己后颈被提起来抛到了一侧。
下一刻,龙尊大殿的殿顶轰然陷落!
李忘情脑中嗡然一阵,双耳立即渗出血来,等到她勉强站定时,抬眼看向殿顶上的大洞,登时大惊失色。
“前辈!”
“不必管燬铁,去找明熄。”
说话间,一条藤萝不知何时从天顶上伸出来,不同于被切分出去的那节主藤,这活生生的藤蔓,李忘情单是看了一眼,便觉双目刺痛,立即闭上眼。
借着刚才被李忘情摘下的两支燬铁箭所打出的缺口,太上侯心念一动,无形传递中,殿中角落里的传送阵再度亮起,一口剑鞘飞来,落在李忘情手上。
“不可睁眼,也不要以神识探路,见到明熄时,把剑鞘交给他。”
死壤母藤还没有降临至扫霞城,李忘情就已经闻到了那股灼痛肺腑般的腐烂味道,哪怕有修为在身,她都有一种想找个被窝缩起来的冲动。
邪神当如死壤母藤,障月?狍子尔。
骂骂咧咧地一路摸着墙壁来到后殿,李忘情怕灵台受污,也不敢放出神识,就这么一路摸进一道门里。
身后那邪异的气息有所减淡,她才睁开眼。
只见眼前的明珠照耀下,一个人影伫立殿中,脚下有一道黑圈,内中似是布着阵法。
李忘情刚要开口去叫障月,蓦然眉心一凝,身形后退的同时横剑在前。
“……你是谁?”
那人回过头来,不言不语地看向李忘情,比起他数息的相貌,更让李忘情倍感惊怖的是……这位死壤大祭司,眼睛仁化成了流金色。
就像是,刚服用了“神降”。
“不必慌张。”他双目无神地回应道,“我只是,换了一下信仰。”
……
那外面本应是白天,此刻却浓云密布。
并非是化神期修士短暂影响的天象异变……这天象以扫霞城龙首顶为中心,让天穹上的浮云如同被被搅入漩涡一般向天穹中央坍陷而去。
万里晴空转眼间晦暗下来,比之更可怕的是,那深渊般的邪异漩涡里,垂落下了一条条生满了牙齿、眼球的邪异藤萝,它们垂落之处,扫霞城上方的大阵蓦然冒出阵光,上百层的防御光芒同时启动,但在那藤萝面前,就宛如逐渐融化的蜡膜一样。
几乎没有人见过它的真身,但即便如此,当它几乎覆盖了整个扫霞城的邪异姿态降临时,也等同向世人宣告了它的威名。
外面龙首顶广场上,本来有两位化神期长老联手,司闻正在大占上风时,骤然看到死壤母藤降下,神色首次剧变。
他一剑扫开步天銮,朝着蛟相怒喝:
“皇甫皎!让御龙京毁于一旦,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而殿门处的蛟相仍是面无表情,她紧盯着苍天,眼里有着压抑了多年的无限渴望,看了许久,她回望向愤怒不已的司闻,独独对他传音过去——
“洪炉界创界之处,有三大支柱撑起这悠悠苍天,几千年来这片大地才得以传承至今……司闻,我只是想看看,今天倒下了一柱,这天,会不会真的塌下来。”
她在说什么?
司闻不解,而与此同时,与他交手的步天銮倏然失神,眼底似有流金涌动,而本来与他并肩作战的黑蛇身体一僵,惊恐地逃窜至一侧。
紧接着,他身形一幻,来到龙尊大殿之顶,看向天空上漩涡中心那可怖的藤萝,神色晦暗地开口道:
“苏息狱海大祭司步天銮,请母藤神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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