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朝闻道
当焦灼的炎流缓缓熄灭后, 覆在头顶的手缓缓松开,李忘情这才抬起头来。
四周一片漆黑, 令她诧异的是, 横在他们身后,为他们挡住最后的燬爆冲的竟然是死壤母藤织成的网。
“你……”李忘情难以置信地看向障月,“你该不会是把死壤母藤夺舍了吧?”
闻言, 障月微微抬起眼,漆黑的眼仁里弥漫着一圈淡金色的涟漪, 在其深处,又似乎暗藏着一丝鲜红的邪异之气。
“你受伤了?”李忘情问道。
障月眼底的异芒缓缓沉寂下来,他好似刚刚知晓了一些庞大的、不为人所知的秘密,此刻的余韵尚未完全收起, 看着李忘情良久, 才回答道:
“没有受伤……我刚才想换个更能承接我权柄的容身之骸,但这条干柴让我不太满意, 不止断腿, 还没有脑子。”
合着你刚才不止在吃素,还想变成一捆草。
“……你要是变成这捆干柴,我是不会背你走的。”李忘情略显惊恐道。
“在理。”他五指虚虚一握, 那燃烧的母藤登时枯萎碎裂,做完这一切之后,障月似是有些困倦,“毕竟我的本相也不是什么畸形怪状的东西, 还是人身更合你的眼缘。”
说着,他眼中困倦愈浓, 闭上眼睛, 往李忘情肩窝里懒懒一埋。
“怎么了?”李忘情挑眉问道, “吃饱了犯睏?”
“老婆饼。”障月似梦似醒地说道,“你这么拼命,是为了救其他人,还是专门来救我。”
“……各有一半吧。”
“那换个说法,倘若以后我和其他老弱病残同时被困火场,你先救谁?”
“……当然是先作法降雨灭火。”李忘情莫名其妙,“你怎么忽然在意起这个?”
“因为我从不给别人选择,但是对于你,无论你选什么,我都很高兴。”障月轻声低语道,“我们约定过,十日切金……而我原本的打算是,等你肉身摧毁,就给你换个身份,这里每个人的躯壳都是更好的选择。”
“我的天平告诉我,这是最合理的做法。”
“但我做出了不合理的选择……你把我搅乱了。”
喉咙里忽然干燥起来,李忘情嘴唇颤动了一下,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听见胸腔里擂鼓一样的震响。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明确地改变了障月的意志。
一直以来他都像是猫玩老鼠一样,半强迫地推着她前进,或许更残忍一些,他真的会那么做,用尽手段把她转变为信徒。
“你想听听我的答案吗?”
“如果是我看到你身处烈火,那我的眼里可能只有你……我甚至已经不知道如何称量你的价值。”
“这很有意思,原来我也会为一个人类‘担心’……”
随着一声困倦的尾音,障月的身形缓缓消失,流入了李忘情的影子里陷入了沉睡。
只留李忘情跪坐在原地,肺腑里像是被猫抓散的线团儿,千头万绪不知道从哪里理起。
“想不通就慢慢想吧……”李忘情看着自己的影子,无声地说道,“反正我也没想明白。”
还有,等出去了她得教教他别这么口无遮拦。
至少在外人面前别这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年纪大了脸皮薄。
在原地冷静了许久,身上所受的伤提醒她该离开了,李忘情这才捡起惟律剑,试图从废墟里寻找出口。
因龙尊大殿本就是一座阵法,如今摧毁了之后,阵法禁制一片混乱,全数陷在迷雾里,直到李忘情听到了一声虚弱的低语。
“朝闻道,夕死可矣……”
……竟还没死吗?!
李忘情瞬间警惕起来,紧紧握着剑,但很快,她脚下踩到了一口断剑。
是蛟相的“吞溟”。
本命剑断,皇甫皎确实是被燬铁重创垂死了,眼下……应该是她生机消散前,最后的一丝神识。
李忘情拂散了迷雾,打出一道萤火般的光。
只见微弱的光芒下,皇甫皎斜躺在废墟上,四肢几尽碎裂,胸腹中被燬铁燃烧出的伤痕边缘始终未停止燃烧。
那些细小的余烬最终将彻底将她燃烧殆尽。
或许是她的神态安宁得让人起不了杀心,李忘情靠近过去半跪下来,轻声问道:“蛟相?”
“朝闻道……是你啊。”
皇甫皎喃喃说着,看向身侧的李忘情。
很奇怪,她在这个杀了自己的凶手身边,竟感到了一丝回家般的安心。
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她需要传承意志的人。
“你……”不知为何,李忘情发现自己莫名有些难过,口吻放柔,“您有什么遗言给太上侯前辈吗?”
皇甫皎握住了她的手,与染血的灰发下徐徐衰老的容颜相比,她的双眸甚至显得年轻而明亮。
“孩子……你喜欢看星星吗?”
李忘情被问得一怔,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喜欢。”
这倒不是谎话,她是真的喜欢。
相较于行云宗同门的喧嚣,她更喜欢一个人待在四忘川的小院里看星星。
因为星星从不会轻视她这口废剑。
皇甫皎的唇角抿出一个淡笑,缓缓说道:
“你知道吗……星河上,没有撑着摇橹俯瞰人间的仙人。”
“那里也不是什么水草丰茂、风调雨顺的净土。”
“有的是远超于死壤的无尽荒芜,亿万年无人回声的独行。”
李忘情听得迷茫:“……我不明白。”
“告诉我,如果星河是这样的存在,你还想去看吗?”
李忘情一怔,她沉默了良久,抬眼看向头顶。
雾散了,清澈的星穹再度浮现在云层外。
“除非我亲眼去看一看,否则我是不信的。”
“这样很好。”
皇甫皎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尽管灯芯将残,她的双眸仍似满溢着星光。
“记住你的话,哪怕是你挚爱的人告诉你,外面有许多艰难险阻,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好,他会护你风雨无忧。不要听信这样的话……一定要出去,去星河之上看看。”
她说到星河时,带着无尽的缱绻。
竟无一字留给人间。
“蛟相……”
李忘情呆呆地看着皇甫皎的身形化作流沙,收紧手指时,却发现皇甫皎刚才留给了她一样东西。
那是一片头骨,上面镌刻着几个细小的古拙文字。
【七百年后,火陨天灾灭世,众生需往天外寻活路,轩辕九襄书。】
这一刻她心里的震撼无以言表。
皇甫皎追逐的一切,那不惜杀上万人也要寻到的天外之路,都是咎于这片头骨。
小小一片头骨,在她手心里,却好似捧着一座山一样。
此时,李忘情听到身后的废墟深处,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
“……她死了吗?”
李忘情收紧手心,不着痕迹地将头骨收进乾坤囊,随后起身走向声音来源处。
四分五裂的大殿内,唯一照耀到星光的地方,太上侯仍然坐在龙椅上,他似乎除了脸色苍白一些,并没有收到什么重创。
比之这些外伤,他的心神似乎更加疲累。
李忘情走上前,看了看龙椅四周散落着的燬铁铁块缓缓飞回到太上侯手中,垂首道:“前辈,蛟相已逝。”
太上侯抬眼看了看天上随着乌云散去而露出的星河。
“她太喜欢星河了,可上面什么都没有,远不如在地上看时那样璀璨……至少还能给人一个好梦。”
他活得太久,久到这几百年于他也不过是一段偶然的相逢而已。
皇甫皎的死,最终落在他眼里只化作了那么一瞬间的失落。
李忘情在她师尊脸上也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他们似乎同样有喜怒哀乐,但这些都分毫动摇不了他们的道心,这就是灭虚尊主。
可以说,灭虚尊主都是无血无泪的存在。
“……也难为你能用那样投巧的法子用出剑影分罡式。”太上侯抬手拂开眼前飘落的枯碎藤萝,刻意避开皇甫皎不谈,道,“饶是如此,能用出来,就说明你的资质并不差,是司闻没长眼,放过了你这块好玉。”
李忘情垂眸道:“请前辈勿要误会,司闻师叔为人公正,晚辈心里有数。”
“过于温善是一种愚蠢。”太上侯又道,“不考虑加入御龙京吗?”
李忘情看了看周遭的瓦砾,长长地“呃”了一声,道:“晚辈身份复杂,恐怕不适合在御龙京效命,这之后便想出去游历一番……等历练好了,以备战三都剑会。”
三都剑会,山阳国,眼下看来是不得不去了。
太上侯点点头:“三都剑会……对你们这些小孩子来说倒是正事。”
三都剑会,切金境剑修绝不想错过的试炼,运气好的,在剑会期间便能突破碎玉境。
李忘情正想再说点什么,忽然脚下一阵震动,看样子龙尊大殿还要二度崩塌,慌忙道:“前辈,阵法崩解势必会再度爆开,咱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了!”
太上侯看着她没有动。
“前辈?”
“这椅子是孤的先天灵宝,颇有灵性,刚才为保孤不受燬铁所侵蚀,不愿放孤起身,你找个别的法宝帮孤离开。”
李忘情:“……”
李忘情:锅来。
……
在万象殿殿顶,目睹龙首顶崩塌的成于思人都傻了。
谁知道参加个丧仪,最后弄成这个样子。
不过,当蛟相的气息消失后,人们即使震惊不已,却也都安下心来。
所谓,饱暖思所欲,身安算总账。
一时间,各门各派还能喘气的人马将率先逃下来的鳞千古围了个严严实实。
“鳞千古你这死老头!平日里你与蛟相府的人走得最近,那破戒指也是你发下来的,是不是也参与了这桩谋反的事!”
“是啊是啊,我门人弟子还不知道重伤了多少,这笔账怎么算吧!”
“御龙京总要给我们一个交待!”
鳞千古面红耳赤,他哪里知道蛟相背着他做下这么多事,连忙辩解道:“老夫平日里的为人你们还不知晓吗?!若刚才的事老夫有参与,怎么会上龙首顶和众人并肩作战?!”
“还并肩作战呢。”
此时从龙首顶上下来二人,正是蒲幻容和魏华薰这两位长老,他们搀扶着重伤的泽蜃和二太子坐下调息后,当即对鳞千古怒目而视。
“皇甫皎没告诉你是因为你大嘴巴兜不住秘密,不表示你就没错。”蒲幻容怒道,“连二太子都没退,就属你长了八条腿!”
成于思左看右看,一瘸一拐地上前,担心地问道:“前辈,敢问我师尊司闻可还平安?”
“司闻道友重伤,不过性命无虞,我们走时,他好似在废墟里找人。”魏华薰回眸一望,道,“你看,他回来了。”
成于思远远见到司闻拖着个人飞落下来,连忙丢了拐杖上前去扶。
“师尊!我到处都找不到羽师姐,你怎么样……呃,李师姐?”
他人再度傻了。
司闻拖着个人,人拖着个锅……呃不是,李忘情拖着个鼎,落地时人虚弱得不行,当即躺了下来。
“不要废话,把她带走……”司闻说到这里,刚才的重重伤患一并发作,整个人气空力尽,彻底昏死了过去。
“师尊!”
行云宗的弟子一拥而上,扶走司闻的同时,也发现了李忘情。
“李师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忘情刚被逐出师门半个月,众人都以为她去哪个地方隐居起来当散修了,也没当回事,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出现在这里。
有人小声嘀咕道:
“李师姐莫不是想追到御龙京来让尊座收回成命吧,未免也太过难看了……”
此言一出,行云宗众弟子又一如既往地露出了嫌恶的神色,但很快,成于思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李师姐,你、你身上怎么会有切金境的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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