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十九的双眼陷入了一片幽深的黑暗。

    双臂在扎入大地后无限延伸,他源自于死壤母藤的力量在越过某个界限后,便如同化作深渊,四周所有的一切都在向他坠落。

    然而与这些疯狂的进食一同让他暴躁的,就是血脉深处中觉醒的……无尽的饥饿。

    哪怕是在此之前,仅剩的对“会被母藤吃掉”这个威胁一直抱有的恐惧与清醒也逐渐消失了,他的五感逐渐漫布到每一条藤萝,循着血肉枝叶中感应到的生机,他仿佛觉得这被死藤侵蚀的大地已经化作了他的眼睛。

    他看到了不幸坠落在藤萝中,被撕扯分食的残肢,看到了远处惊惶围观的修士,也看到了山阳国巍峨的国都——这是荼十九此行的目的。

    藤萝沿着弥漫着厚重历史气息的城墙缓缓上爬,直至越过城墙头,隐约能看见里面安居乐业的山阳国百姓。

    外面时不时传入的修士斗法声仿佛全被城墙隔绝在外,那些百姓们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

    ……吞灭这个国都后,他便真正成熟了。

    “杀光他们,吃光他们,吃下去……”

    母藤的低语随着放肆的狞笑侵入荼十九的意识。

    “好饿。”

    荼十九蜷缩在藤萝深处,倾听着四周的死藤钻入大地、掠食一切带来的响声,就在他的神智一点点涣散开时,眼前漆黑的藤萝中,一条玄虬从他的乾坤囊里钻了出来,盘上他的脖颈,张口便是一咬。

    只是那么一瞬间,玄虬就被四周的死壤藤萝缠住拖进了黑暗里,可饶是如此,它也成功将毒液送进了荼十九体内。

    仅仅过了数息,荼十九猛然在黑暗里睁开眼,他摸了摸脖颈,一条锁链一样的血红藤萝正在露出皮肤,与此同时,他耳边一直低语的死壤母藤像是突然断了联系一样。

    取而代之的是,耳朵里传出幻觉一样的熟悉声音。

    “醒了?”

    “大祭司?”荼十九试图去摸一摸脖颈上从小戴到大的桎梏,不可置信的是,这死壤母藤用于束缚历代圣子的“锁链”,此刻竟有了一丝解开的迹象。

    “我是借玄虬一条命才能在山阳国现身,长话短说。”步天銮的声音在荼十九耳朵里响起,“十九,你想逃吗?”

    “逃?”荼十九本能地想反驳一句“能逃到哪儿”,但脖颈上第一次浮现的锁链却让他犹豫住了。

    “你颈上‘锢命锁’只能由灭虚尊主施展,有此枷锁,无论你逃到洪炉界任何地方,哪怕远赴汪洋深海,母藤都能随时把你捉回去。我所献祭的玄虬能使锢命锁显形三日,这三日时间内,你能保有神智,倘若能找到斩断它的方法,你就能获得自由。”

    “你这是背叛母藤的行径。”

    荼十九试图碰了碰那锢命锁,马上就被上面传递出来的危险污浊感刺激到,拿下手指时,已经被灼伤出了一条焦黑的血口。

    但是这个“锢命锁”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舔了舔手指,继续道:“虽说苏息狱海但凡是个能喘气儿的,都梦想过往母藤所在的地底圣殿放火,但今日这背叛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还真是新鲜……是因为害怕大噬夜吗?”

    死壤大噬夜,母藤大肆进食的夜晚,

    “你可以选择和前几代圣子一样等死,也可以选择将锢命锁熔毁。”

    “熔毁?”

    “对,只能‘熔毁’,为了不让大噬夜降临,唐呼噜一定会想杀你,她手上会有燬铁,这是你唯一活命的希望。”

    “不可能。”荼十九道,“母藤不会允许你以外的人持有燬铁。”

    三都的燬铁能且只能被三都中的化神、藏拙的少部分值得尊主信任的大修士持有……毕竟燬铁是能唯一能直接威胁灭虚尊主的存在。

    而唐呼噜为了能参加三都剑会,将修为压在元婴中期,只要她碰过燬铁,就会被她体内寄生的藤萝感应到。

    仿佛是知道荼十九在想什么似的,步天銮道:“之所以点她来保护你,就是因为她体内寄生的死藤已经没有那么多了。”

    “确实,她身上的母藤树汁味儿没那么浓了。”荼十九追问道,“你怎么能肯定她会听你的话?”

    “她的命数已定。”步天銮缓缓道,“我向‘祂’交易过唐呼噜的命运,这是唯一能瞒过母藤的法子。”

    荼十九沉默了,他还是不明白这个实际上养他长大的大祭司在想什么。

    苏息狱海每一个人都是以利益为先,他实在很难相信是因为虚无缥缈的情分。

    “如果你是指望我能逃过成熟期,回去反噬母藤……那可真算个笑话,哪怕有那么个万一我成功斩断锢命锁,都不可能——”

    “你不用回来,有多远走多远。”

    一丝从未体会过的古怪感觉在荼十九心里萌生:“你没走火入魔吧?帮我逃跑……你是准备卸任进祂肚子里养老吗?”

    “我只是累了。”

    步天銮的声音里缓缓浮出一丝叹息。

    “每一代圣子都由母藤选定的大祭司抚养长大,同时,每一个圣子被吞噬时,大祭司都等同经历过一次丧子之痛。”

    “由我抚养长大的那七个……到被母藤吞噬前,他们的脸我都记得,一开始是叱骂我,再后来是求饶,直至与母藤融为一体、意志消失前,他们最后都会哭喊着向我求救。”

    “我总是看着他们抓着我的手慢慢枯朽,血肉与白骨化作变成死藤……在你之前,连母藤都认为我割舍得很好。”

    “十九,你是最后一个了,吞噬了你之后,母藤将获得一具人躯,那将是一场浩劫。”

    步天銮的声音沉冷下来。

    “这些话只能在这里说——母藤不是不想离开死壤,祂是不能离开,因为祂肩负着封印一个邪神遗躯的重任,也正是因此,那两位几千年来才没有联手除去母藤。”

    不知为何,在他提到“邪神”这个词的时候,荼十九脑袋就是一阵钝痛。

    他和死壤母藤的通感告诉他,这个“邪神”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存在。

    “地底圣殿下的那个‘邪神’,祂到底是谁?又从哪儿来,祂怎么会死在洪炉界的?”

    “我也未知全貌,只知晓母藤近水楼台先得月,所吸纳的‘神降’使祂日益壮大,否则也不会做出袭击扫霞城的事……那一次,就是想摸清楚太上侯的实力。”步天銮顿了顿,说道,“你不必深究太多,顾好你自己,我——”

    言未尽,荼十九脖颈上环绕着的“锢命锁”好似被触怒了一般,周围的死壤藤萝焦躁地挥舞着,裂开一条长长的裂隙。

    外面刺眼的天光照了进来,荼十九只来得及听见步天銮神识消失前留下的话。

    “十九,哪怕一次,试着活下去。”

    他的声音消失后,荼十九沉默了许久。

    他体内犹然存在着母藤的暴食之欲,但脖颈上稍稍松开的束缚让他得以保持清醒。

    “大祭司也是疯了……”他嘟哝了一句后,看向黑暗深处的一个位置。

    这一带地域上所有的藤萝都是他的眼与耳,是以轻而易举便锁定了唐呼噜所在的位置,同时也看到了刚离开不久的简明言。

    “啧……我倒要看看你想怎么杀我。”

    ……

    李忘情费力地爬上不断蠕动的藤萝,这还是她第一次体悟到“跋涉”的滋味。

    手脚会酸痛,四肢会疲累,挪到城墙边的这短短一路,她的心肺已经被剧烈的呼吸弄疼了。

    “你累了吗?”

    “如果你不在那儿时不时扒拉我,我就不会累。”

    李忘情白了施施然跟在她身后的障月一眼,弄明白了官印的用法后,她倒是不怎么慌。

    地爵的官印用来临时转移她的修为,随时可取可用,当李忘情失去修为后,她脑子里倒是多出了一项“织染”的能力。

    相对地,天爵的官印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凡人才能,但它的作用对于修士而言极有诱惑力——那就是它的品阶越高,能帮助修士抵达的修为境界就越高。

    山阳国天爵三司——观星司、伏妖司、香火司,据推测这三司的官印都在元婴期到化神期,哪怕是艰难的剑修境界,也能保证持有的修士进入碎玉境大圆满。

    到了山阳国国都内,对天爵官印的争夺将攸关这次三都剑会的排行。

    “按以往三都剑会的惯例,举办三都剑会的国度归属于第一名所在的势力,上一届蹈霞国拿榜首的似乎是苏息狱海的圣子……所以蹈霞国如今也成了死壤的一部分。”

    李忘情言及此,抬头看了一眼正在被死壤藤萝腐蚀的山阳国城墙,她的记忆里多少还残存着死壤母藤的可怕之处,眼前的藤萝固然没有母藤本体的气势,但这样无限增殖时,如同蛇潮一样的场面难免让人不适。

    在这片新的“死壤”中,李忘情时不时能看到飞过来的修士,但这些修士一旦被死藤感应到,就会被突然袭击扯到地上去,似乎他们体内的灵力是死藤首要猎食的对象。

    而成为“凡人”后,李忘情并没有这方面的麻烦……她被死藤无视了。

    “你怎么没事?”李忘情不由得问道。

    障月:“你记不记得卖老婆饼的牛牙子。”

    “……”李忘情记忆里查无此人,但隐约冒出一丝怜惜的感觉,“你和这个人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之前友好地交易了一下,他的老婆孩子都是我的了,所以我现在也可以同时是个凡人。”障月道。

    李忘情:“……”

    李忘情:“老婆孩子?”

    按道理讲李忘情本来是应该生点儿气的,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生过气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放心,我没有去打扰他的老婆孩子。”障月歪着头看了一下李忘情复杂的神情,道,“不过有言在先,我是不会给你生小孩的。”

    李忘情:“……”

    李忘情:“哈?”

    邪神的思路果然邪门。

    不过障月颠覆李忘情认知的事也不止这一件了,她不由自主地凝视了一眼障月的腹部,吞吞吐吐地问道:“你还能生、生孩子呢……”

    障月撑着下巴,漆黑的眼仁里似乎了然了她在想什么,难得正经地解释道:

    “我这样的存在,其共性在于……如果孩子生下来不拿去烤了吃的话,等他长大了就会反噬我、夺走我的权柄,你可以参照之前见到的那小孩。”

    李忘情想起缇家庄那诡异的小孩,不禁后心一麻:“所以你最后把他烤了吃了?”

    “是‘达成了一些共识’。”障月语调平静,“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李忘情:“那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麻烦的是。”障月幽幽地说道,“万一孩子生出来像我呢?”

    哦,那可真是个灾难呢。

    “……你对自己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李忘情摸了摸鼻子,正在这茫茫死壤中寻思着该往哪儿走时,远处一个巨大的藤球飞速移动过来。

    靠近了一看,那是死藤正在围攻一个元婴期的修士。

    这修士虽然境界高强,但死藤众多,而且无穷无尽,一时间陷入了苦战。

    李忘情看到对方的同时,这修士的神识也扫了过来,当然也看到了她身边的障月,当即又惊又喜地传音道——

    “大殿下!快去救救二太子,他被死壤圣子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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