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后,安薄站在原地,目送车尾灯渐渐变成一个小红点,远去。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2030

    民宿六点关门,安薄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外,思索对策,脚边却出现一道窄亮的光线。

    他转过身,看到一位阿婆,面上带着令人安心的笑容。

    她身形圆润矮小,银白的卷发盘在脑后,眼睛很亮,看上去很精神。

    灯光是亮黄色的,笼罩整个房间。

    进门的左手边有一个柜台,那是接待处。视线右侧是还算宽阔的厅,有一台不大的电视机,略微斑驳的深棕皮质沙发,木质桌椅,浅色调的人字拼地板,还有随处可见的花瓶,数量很多,但里面多半是已经枯萎的花,可能来不及更换。

    “累坏了吧孩子,饿不饿啊,吃点什么不?阿婆去给你做。”

    脚下的楼梯随着迈步吱呀作响,安薄收回视线,急忙回道:“我不饿阿婆,没关系的。”

    他被带到二楼。

    楼上比他想象的要狭窄许多。廊道左右侧一共有三个房间。打量的途中,他看到了扶手上的雕花,是玫瑰。

    “这是卫生间,最里面的是另一个房。”阿婆拉开一扇门,向他展示,“这是给你准备的房间。”

    安薄站在门边向里望去。

    很简单的布局——木门正对着窗户,窗户连接着一个小小的阳台。床和衣柜靠右墙,书桌紧贴着左墙的墙角,旁边还有一个杂物柜,上面摆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玩偶。

    墙体被刷成了淡绿色,由于杂物的堆放,显得紧密又温馨。

    这不是安薄熟悉的风格,但让他感到新奇。

    “我很喜欢。”安薄发自内心道。

    “喜欢就好。”阿婆满脸慈祥的笑,“早点休息,阿婆明天做好吃的给你。”

    又一阵吱呀声后,安薄把行李箱带进房间。

    洗漱完毕后,窗外是一团深黑。站在楼梯口,安薄下意识看了一眼楼下,一楼依旧亮着灯。

    他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

    将手表放在桌上,顺手拉上挡光窗帘准备入睡。

    昏暗中,安薄看着天花板上朴素的圆形顶灯,平稳地呼吸着。

    身下的床垫不算柔软,枕头的高度适中,碎花被罩上有股淡淡的皂香。

    房间静得出奇,安薄忽然萌生一股绝望。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出来“度假”的第一天,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那几声闷厚的击打声敲在安薄心脏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那件事情是真实的。而就像夏左所说的那样,说不定他已经被列入下一个殴打目标。

    安薄想了很久,直到一个更加绝望的念头划过——那个人……不会以为是自己报的警吧!

    意识到这一点,他“蹭”地坐起身,惊恐未定中,窗外闪过一道光,随后是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

    安薄想起当时被带上警车的时候,也是这种声音。轮胎碾过砂石的颗粒感回荡在耳边,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一些对话。

    他和那男人坐在后座两端,中间隔着夏左。

    对讲机的声音时不时在车内响起。

    “抓到了,所长,正在归队。”

    “杜克呢?”对讲机另一侧的声音厚重有力。

    “人已经送到医院了,还没醒。”

    “什么程度?”

    “医生说可能有点脑震荡。”

    久久没得到答复,半晌——“把车上那小子给我看好了!”

    “收到!”

    安薄手心出了些汗,看着隔绝前后座的铁栏杆,一动不动。

    男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你新来的?之前没见过。”

    安薄心里一紧,不敢回答,也不知道他是对谁发出询问。

    接着听到他继续说:“实习生?”

    安薄没说话,反而是被点到名的夏左一脸不快道:“不该问的不要问,老实点。”

    路荺无所谓地扭过头看向窗外,手碗上的银铐叮当作响。

    ——“果然是新来的。”

    然后,安薄在自己那一侧的车门上,看到了反射过来的、晃眼的银光。

    车轮声的远去让安薄回过神。

    安薄起身重新拉好窗帘,确认严丝合缝之后,屋内再次陷入昏暗。

    他毫无睡意,于是静静地望向天花板,胡思乱想一些事情。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传来声音,不久后响起木板的吱呀声。

    那声音一开始很急,后来突然放缓,停顿得很频繁,像是走了很长的路,略微沉重,又仿佛是刻意收着力道般放轻。

    他听到声音渐渐向上,最后回归宁静。

    安薄一愣,想起三楼是小阁楼。

    阁楼,还有人住吗?

    不一定,万一是阿婆呢。他自我安慰道。

    这一夜,安薄睡得很沉,并且做了一个梦。

    黑暗密闭的空间内,充斥着重叠交杂在一起的钢琴曲,有快有慢,曲调之间极不和谐,像一场散乱无序的大杂烩。

    他站在中央,依稀能辨别出旋律,但始终听不清。

    数不清的音符围绕着他,奔跑在纯黑的幕布上,留下银白色、长长的拖尾。

    接着,血浆一般暗红的黏液从幕布上缓慢滑下,彻底遮盖住音符留下的痕迹,直到蔓延至他的脚下——声音渐渐放小,取而代之的是高处传来无关音符的巨响。

    一切声响突然静止,沉静的黑暗中,远方传来呜呜的哭泣声,像是夜晚的风,偶尔会夹杂刺耳的摩擦声。

    声音的频率逐渐加快,细密地交并在一起,长远地回荡在耳边,如同低吟的咒语。

    最后,那咒语变成阴沉的声音——“你也来试试?”

    安薄猛然惊醒,撞上天花板上的圆形顶灯。

    他愣了一会儿,听到一阵嗡嗡的、多个音阶混杂在一起的闷响——的确有声音,是响亮的虫鸣,并不是梦境中的嘈杂。

    他缓缓坐了起来,起身走到窗前,看到蛰伏在纱窗上的蝉。

    安薄滑开窗户,隔着纱网清晰看到它长锥形的腹部和带刺的细足。

    月亮岛的生态良好,连昆虫都是城市里的几倍大。

    近距离观察一只虫子对他来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他抬起右手,手指轻轻一弹,便见那蝉扑腾着,瞬间消失在眼前。

    清凉的微风带着自然的气息,像是树林的味道,又像是饭香。

    时间已经临近中午。

    他打开行李箱,拿出米白色的长袖衬衫和黑色长裤,换下睡衣,站在镜子前,将衬衫领口扣到第一个扣子,依旧不留一丝缝隙。

    桌上摆着昨天领的大礼包,安薄打开,里面是一张地图,一本宣传手册,急救箱,还有一个指南针。

    他拿出地图,铺在桌面上,静静看了几分钟,上面的线条纠缠在一起,如同交错纵横的藤蔓。

    藤蔓形成一个厚厚的茧,将一切道路封塞。

    安薄对怎样度过未来一个月这件事毫无想法。

    蝉鸣声再次剧烈,安薄眯起眼睛转过头看向纱窗上折返的蝉,又看向地图思考半晌,最后拿起手机查看消息。

    有一条未读短信。

    [你好安先生,很抱歉,因为我个人原因,明天下午三点在商店街的花店门口集合可以吗?]

    昨晚发出的,安薄没有看到。

    他立刻回了“好的”,并表示抱歉没有及时回复。

    做完这一切,他一头雾水地看着集合地点。

    商店街?商店街在哪?

    于是,他拿出笔记,翻开查找。

    笔记上详细计划着一些日程。与他长达一个半月的假期不同,上面预设的时间很短,只有短短一周,但安排的很满。

    上面对景点的描述也很详细,包括路线,照片,注意事项。安薄翻了几页,始终没有找到商店街。

    最终,他将目光投向那本宣传手册。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宣传手册上登载的信息,与笔记上的并不太重合,甚至相差许多。

    一些地址换了名称,也随着时间增长,添置了许多新的设施。

    安薄摸上笔记边缘泛黄的页脚,看了一会儿,最终合上了它。

    下午,他准备出门时,看到阿婆正在外面洗花瓶。

    大小不一、花纹各异的瓶罐杂乱无章地摆放着,白色的水管被扔在一旁,阿婆坐在台阶上,手里握着块小方巾,一点一点擦着瓶身。

    似乎是听到脚步声,阿婆转过身,在看到安薄后露出笑容。

    “来啦,小安薄。”

    安薄走过去,坐到她旁边:“阿婆下午好。”

    想到昨晚听到的声音,他问:“阿婆,楼上有人住吗?”

    “哎呦!”阿婆似乎才想起什么,“忘了跟你说了,你看我这记性。”

    她放下手中的花瓶,解释道:“三楼住的是我孙子,他这孩子早出晚归的,我还真就忘了告诉你了。”

    原来是这样。

    所以昨晚的声音就不是阿婆了。

    安薄并没有在意这件事,继续问了去商店街的路线。

    ——离开民宿,顺着港口的反方向走,不是很远的路程。

    隔着一段距离,安薄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标识,上面写着“月亮岛商店街”。

    走近,支撑那张标识的,是两根蓝色的柱子,上面绘制着白色的海浪与鲜花。

    不同于植物带来的冷清,这里相对来说热闹许多。

    月亮岛虽然偏远,但由于岛上老年人居多,因此医疗条件相对来说并不贫乏,除此之外,还具备超市,家具店,蛋糕店,服装店等等日常用品店铺。

    安薄走了一会儿,看到笔记里所描述的月亮岛特产——苹果派——方形的糕点,里面是香甜绵软的苹果酱。

    走到街尾,他发现一家花店。

    店铺的面积很小,帘头是红色的锯齿状,最右边写着花体字的“b露”,门前环绕着各个种类的花,白色居多,其次是蓝色和粉色,它们整齐排列,只留出一条窄窄的小道。

    这应该就是约定的地点。除此之外,安薄没找到商店街还有其他花店。

    已经下午230。

    于是他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待来人。

    “唰啦”

    安薄听到声音,看了过去。花店的纱窗拉门敞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男人。

    看上去不像人,因为他穿着围裙。

    安薄注意到他身上那件围裙的颜色——粉红色的。

    接着是他的手腕,上面缠着一段亮眼的红色丝带。

    安薄看到他熟练地按着喷壶给花浇水,时不时弯下腰检查鲜花的状态,先是背对着他,再是转过身查看正对着他的另一边。

    男人低着头,很高,也很瘦,手指细长,指骨处很红,有结痂的伤痕,裸露的手背和小臂上凸起几道青筋。

    面向自己的方向时,安薄还注意到他有一枚耳钉,小圆环的形状,发出亮闪闪的光。

    不知道为什么,安薄眼皮微微颤动,这人给他的感觉很熟悉,但又说不上来。

    安薄静静观察着他的动作。

    有所感应般的,男人抬起头,向他的方向看去,又很快低下头,仿佛对周围丝毫不感兴趣。

    不到半秒的时间,远处传来一声叫卖,声音很响。安薄下意识闻声望去,再将头转回来时,他看到一双直直望向自己的眼睛。

    可能并没有看向自己,只是看向声音的方向,安薄低下头,悄悄移开一点。

    三秒后,安薄突然抬头,睁大眼睛看向男人的右耳。

    耳钉,伤疤……眼前这个人正在无限接近昨晚那个人。

    安薄几乎停止呼吸。

    路荺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视线稍稍偏离之前的方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看陌生人一样的表情,询问道:“欢迎光临,请问需要点什么?”

    安薄愣了一会儿,有些生硬地避开他的视线,看向一旁的鲜花,小声道:“没、我就看看……”

    “抱歉,”路荺说,“打扰了。”

    安薄:“没关系。”之后他抿了抿嘴,不知道说什么。

    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和昨晚太不一样了。

    忽略他脸上的疤,也可能是阳光的作用,那眼神平和了许多,甚至多了一些沉静,但感觉依旧不太和善。

    路荺垂下眼,认真地修剪花瓣。

    他虽然没有再抬头看向自己,但安薄不太喜欢这种随时面对危险的感觉,于是他转过身,背对他走到一旁的小卖部。

    结账的柜台里面坐着一个老大爷,此时正一脸专注地盯着电视机,没注意到他。

    小卖部的装修很复古,门口贴着许多张重叠在一起的招工广告,包括里面的货物,安薄看到了很多他小时候很流行的零食。

    远处的叫卖声逐渐逼近,安薄仔细听了一会儿,发现是卖冰淇淋的。

    冰淇淋车沿着商店街,从头开到尾,再折返。

    等到它折返时,安薄出去买了一小筒。他无意间瞥向花店的方向,发现路荺已经不在那了。

    于是他坐到小卖部门前的长椅上,用勺子挖着冰淇淋吃。

    他买了两个口味的混合版,香草和苹果。

    入口的瞬间,奶油味十足,但是对于他来说,过于甜了。

    这个味道,有个人会喜欢,安薄想。

    “唰啦”

    声音突兀地响起,安薄猛地抖了一下。

    隔壁的花店,路荺依旧穿着围裙,正在一趟又一趟地把花搬进店里。

    几分钟后,又是一声“唰啦”。

    门被合上,而路荺站在门外,手上拿着把银色的钥匙。

    安薄小心地看向他,他脱掉了围裙,整个人笼罩在红色的帘头下,连皮肤都被染成一种橘红色。

    在察觉到路荺要转身的动作前,安薄迅速收回视线,默默低下头,拿着木勺搅拌已经不成形的冰淇淋。

    耳边响起脚步声——并逐渐向他靠近。

    安薄抿着嘴,刻意忽视这样的响动。

    路荺来到他面前,落下一片阴影,没有停留地走进小卖部。

    身后传来沙沙作响的声音,然后是微凉的嗓音——

    “拿个打火机。”

    看来只是买东西。

    安薄不再去关注他的动作,而是有些焦急地看了眼时间。

    已经3点05分了。

    他不禁想象是不是约定的对象中途出现了急事,或者发生了不可避免的事故。

    于是,他给对方发过去一条短信。

    [您好,我已经到了,请问您还有多久?没出什么事吧!]

    发完,刚才还在买打火机的人影走到门口,一声不吭地坐到了长椅的另一端。

    安薄当即紧绷起来,除了握紧手机,不敢轻举妄动。

    路荺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几口掏出了手机。他看了几秒,单手打了一行字,然后放下手机,仰起脖子继续喝水。

    下一秒,安薄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我已经到了,没出事,你在哪里?]

    到了?

    安薄疑惑地抬头环视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所谓和他差不多大的男人。

    垂下视线,安薄握着手机,打字回复。他打字的速度很慢,每打一个字都要找一下字母的位置。

    余光里,他看到路荺也拿起手机,查看的同时,眉头微皱。

    细小的表情牵扯了他脸上的疤,尤其眉骨处的那道,看起来像是眉钉。

    ——更不好惹了。

    这时,一个界面突然覆盖他打到一半的短信,安薄一惊,是电话。

    想都没想,他快速接听,不安道:“您好……”

    对方停顿片刻,道:“是安薄吧。”

    空气在顷刻间凝固,除了微风和卷起的树叶,安薄感受不到任何时间的流逝,仿佛被无限拉长。

    声音没有距离产生的电流,似乎就在耳边,是那样清晰,他甚至能感受到其中的温度。

    安薄无法思考,只是下意识般缓慢地转过头,慢得似乎能听见骨骼的摩擦声。

    他呆呆地看向男人。

    那双眼睛已经盯了自己很久——是眉头微皱、半眯着眼的状态。

    四目相对,谁也没动。

    意识到什么后,安薄咽了一口口水,手指有些止不住地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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