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安薄逐渐熟悉了幼儿园的生活。
早上八点老师到校,半小时后校车进入园内。校车司机是园长的丈夫,他们在中年时期创建了这座幼儿园。
园内老师一共有四位,除去心脏病复发的音乐老师,还剩下两位头发灰白的老人,和比他们略微年轻一点的李老师。
现在,安薄成为其中一员。
他每天只需要辅助孩子们的练习,弹奏钢琴的时间并不长,他其实也在刻意避免。
合唱比赛的海报贴在园内的公告栏上,据园长老师透露,全国一共会有47所幼儿园参加比赛,地点在首都。
这就意味着,安薄需要回到他逃离的地方。
只是为了这场合唱比赛。
他们要唱的是一首很简单的歌曲——《送别》。
起初园长老师十分纠结,认为这有些悲伤。
这一届的孩子是最后一届,等到他们九月份离开小岛,去各个城市上小学,这座幼儿园也正式宣告停课。
办公室里,园长再次谈起这个话题,没说多少便深深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停课?”安薄问。
园长看着他,无奈道:“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孩子了。”
“年轻人都离开了月亮岛,除了放假,岛上不会再有年幼的孩子。”
安薄想起路荺曾经说的话,“听说,前几年小初高也荒废了。”
园长点点头,道:“是啊,大家都离开这里了。”
安薄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只从表面上看,仿佛年轻的生命正在远离这里。他们会在某一个时间离开,在特殊的日子回来。
离开故乡,是他们所失去的,而月亮岛所失去的,却不止如此。
这时,门外传来下课铃声。
不一会儿,便嘈杂起来。
安薄走到教室门外,看到之前在沙滩上卖爆米花的小男孩。
小男孩也认出了他,笑着挥挥手。
安薄回应一个微笑,之后就看到露露向他跑来。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
“他们一会儿要去苹果园,”露露眨着大眼睛,声音清脆道,“你能留下来陪我吗?”
安薄想了想,点点头,道:“好。”
孩子们的生活很丰富。上午有一大半时间是在外活动,只有小部分是学习一点知识,中午有40分钟的午睡,下午一直到3:30,都是合唱练习时间。
露露很喜欢画画,平常留她一个人在教室里时,她都靠画笔打发时间。
几分钟后,李老师组织大家排队,有序离开幼儿园,出发去苹果园。
苹果园是众多户外活动的一个选项。每周一次,下雨的话以去天文馆参观代替。
看到露露认真画画的模样,安薄忍不住问:“你没去过苹果园吗?”
露露停下动作,看着他认真道:“下雨的时候我可以去,但如果太阳很大,我就不行了。”
安薄猜她是紫外线过敏,于是安慰道:“没关系,室内也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没错。”她道,“之前李老师带我们去天文馆,里面可漂亮啦!”
安薄认真听着。
露露再次挥动画笔,之后没有说话。
安薄看向笔尖留下的痕迹,问:“你画的是什么?”
露露:“大家。”
“园长奶奶说我们要毕业了,可能以后会见不到,”她换了一个颜色,继续画着,“我妈妈下个月就要回来了,之后我就跟着她一起生活了。”
安薄:“你要上小学了吗?”
露露激动道:“对呀!我和奇奇一个小学!”
“奇奇?”安薄惊讶。
他对这个孩子印象很深。
每次大家合唱时,离他钢琴最近的小男孩一直都不出声,永远都是沉默地看着地面,心事重重的样子。
安薄几次都注意到这点,却发现那个小男孩在平常交流时没有一点问题,只是交谈对象换成他的时候,会变成另一种态度。
安薄隐约有种感觉,是他熟悉的,“奇奇好像不喜欢我。”
“他是有一点奇怪啦……”
露露没有说完,便息声向身后看。
安薄跟随看去,看到他们谈论的对象正站在门口,闷闷地看向他们。
“奇奇!”露露叫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带他回来的。”老爷爷扶着奇奇的肩膀,道,“这孩子好像不太舒服,我去给他接点水。”
奇奇一言不发,低头走到露露旁边的位置坐下。
露露歪着脑袋凑了过去,小声关心道:“你怎么啦……”
安薄手臂撑在桌面上,注视着他。
在露露不断的追问下,似是终于被惹急了,他吐出一个单字,“烦。”
安薄第一次听清他的声音,比他的表情要稚嫩许多,总归还是个孩子。
眨眼间,安薄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奇奇皱着小眉头,怨念颇深地睨着自己。
安薄一愣,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下午放学,他们也没有在进行过眼神接触。不过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奇奇依旧没有开口唱歌。
路荺照旧来接他,听到安薄的疑惑只是轻描淡写道:“我就说烦人吧。”
安薄:“……”
晚上阿婆不在家,桌上留下一张纸条。
[我去参加社区活动,阿荺做饭就交给你啦!]
路荺看完,把纸条揉皱,丢进垃圾桶,然后走进厨房。
厨房的灶台正对着门口,安薄一眼就能看到他的背影。
他比安薄高一个头,虽然瘦,但肩部依旧很宽,不过并不夸张,线条流畅。
低头时,脖颈处有一块微微凸起的骨头,骨骼感很重。
路荺套上黄色的围裙,握住身后两根细绳打结。
不知道第几次失败,安薄悄悄来到他的身后,拉住绳扣,制止他想再次尝试的手指。
“我来吧。”
路荺愣了一下,垂下手,道:“谢谢。”
安薄的手指微凉,兴许是刚才车上的冷气过旺,他的血液还没有恢复正常的流动速度。
整个过程很快,几乎是在绳结成型的那一秒,安薄立刻松开。
然后重新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等待。
安薄看向书架,上面有几本料理书。
他不会做饭,只明白泡面的步骤和如何煎蛋,其他的菜品让他需要思考。
思考那些步骤存在的意义,为什么要这样,但料理书上不会解释。
将抽出的书本重新放回,他的视线下移,看到他之前没能见到全貌的工具书。
想到这,安薄蹲下身,手臂搭在膝盖上,认真看了一会儿书脊,于是伸出手指将它拉出一块三角,封面上的书名完全呈现。
——《吉他入门指南》
吉他……
安薄想起那些练琴结束的夜晚——学校的喷水池前,每晚都会围着一小撮人,人群中会传出吉他声,有时会被人声覆盖,也会与其他乐器融合在一起。
隔着薄薄的水幕,弹奏者的背影在光影中摇晃。
但最近一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安薄没在看到过他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
安薄蹲在那里出神,姿势不变,也没有注意到上方投下的阴影。
“干什么呢?”路荺也蹲下,看他。
安薄一惊,赶紧站起来,有些语无伦次道:“我看书,不知道可不可以……”
路荺没有继续看他,而是盯着书架的某一处。他闭唇不语,让安薄有些紧张。
安薄垂眼,看到自己抽出来一半的吉他书。
于是他又迅速将其推进去,小声道:“抱歉,我不看了。”
不到一秒,路荺起身,道:“你随便看,我没说不行。”
安薄无措地站在原地,几分钟后,被路荺叫走吃饭。
两菜一汤,荤素搭配均衡,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安薄吃的不多,但并不影响路荺的厨艺是好的,这让他发自内心地夸赞:“你原来这么会做菜。”
路荺:“还好。”
说完,他看向安薄的碗里——里面规整地剩下左边半碗白饭。
“你不吃了?”路荺问。
安薄点点头,然后看到他极其自然地拿过面前的瓷碗,将里面的白饭倒进自己碗里。
路荺边夹菜边道:“晚上我不在家,阿婆今天不回来。”
安薄眨眨眼。也就是说,今晚的民宿里只有他自己。
“放心,”路荺似是安慰,“我会锁门的。”
他以为安薄会害怕,相反,他异常平静,像是在听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安薄想了想道:“你去哪里?”
“有点事。”路荺简短道。
安薄也不深究:“哦……”
睡前,安薄打开房间里的小夜灯,放在枕头边。他俯卧在床上,手上拿着铅笔,在路荺给他的计划表上记录这几天的行程。
基本是两点一线——民宿和幼儿园成为他最长停留的地方。
接着就是那辆橄榄绿色的面包车。
那辆车做不到任何防震,安薄每天都要经历两次大幅度的自由落体。
里面永远都是一股雨水浇灌森林的味道,绿叶的涩味和淡淡的泥土香。偶尔剩下几朵没有送达的花,在车后座上摇摇晃晃。
和他们一起回家,最后掉进细脆的花瓶颈里,找到自己的避风港。
写完所有的行程,安薄紧接着又在上面画了一些简单的图案。比如幼儿园就画一个笑脸,民宿就画一个小汽车。
“咚”——重物落地的声音。
安薄停下动作,仰头看向天花板。
之后那里便没有传出声响,换成了楼梯间的吱呀声。
安薄静静听着脚步声的远去,片刻分神后,他走下床,站到阳台处,轻轻拉开门框,看到路荺的身影出现在外面。
他换了身衣服,是件黑色的短袖和同色的短裤。
漫不经心地走着,向远处的黑暗。
几乎融为一体。
手机振动一下,无助地在桌面上颠簸,发出晃眼的白光。
安薄收回目光,看向上面弹出的信息。
是四条语音消息,发件人是……裴吉利。
“安薄,你在哪里?
“唐老师让我问你为什么不来上课,你不会忘记了今天是集训第一天吧,不管怎样,晚一点我会把笔记发给你。
“对了,如果你生病了话,请一定要告诉我,不要硬撑,我会替你帮老师请假,今天我弹了很多练习曲,但对你来说并不难,你不用担心。
“看到的话,希望你能回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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