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臧宓花容失色,李郡守似才察觉失言,赔笑道:“瞧我,竟是昏聩了。你是未出阁的女子,有些事不该叫你知晓,没得污了你的耳朵。”
李承勉原等着臧宓开口究根问底,但臧宓只是敛下一双清凌凌的眼眸,紧抿着唇瓣,神色凝重地躲在李沅娘身后。明知他是掌控着郡中生杀大权的一方要员,对他却连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有。
这难免令他有些失望,少了些操纵人心的快感。
但陷阱既已设下,捕猎需要的只是耐心。李承勉是奸猾的老手,而臧宓只是一张纯挚的白纸,他要做的只是等待猎物上钩。拿捏着臧家父子的前程,臧宓迟早会主动求到他面前。
臧家距离锦绣坊实在是太近,不等李承勉的手段施展,臧宓已要下车。
原是借口接女儿回家才能顺其自然地与那样的美人同乘一车,可碍着李沅娘在一旁,男人连一句出格的话也不好对臧宓讲,此时倒觉得女儿碍眼起来。
李承勉眼看着臧宓轻声与李沅娘道别,躬身去撩车帘。
少女仪态濯濯如春月柳,容止令人赏心悦目,面颊上仍带着未褪的绒毛,明亮的眼睛里都是不谙世事的纯澈。
那一把楚腰扭动间,牵动着男人贪婪的眼神,令他浑浊的眼珠忽而一黯,有些松弛的喉结滚动,开口道:“我晚间还要往醉贤楼赴宴……”
臧宓诧异回头,见李郡守紧盯着自己,对李沅娘道:“你知会门房,若我宵禁之前不回,不必给我留门。”
臧宓心下一跳,鬼使神差,竟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会在醉贤楼等她。他看她的眼神带着明目张胆的探究,臧宓不是傻子,最初的震撼之后,立即猜到了他的别有所图。
只是这样骇怖的事情第一次落到她头上,她有些难以置信,也不敢接受。
虽然面上仍克制着,看着还镇定自若,臧宓心中已是方寸大乱,一路小跑着往府中去。
臧钧父子仍未下值,林氏也并不在府里。臧宓坐在偏花厅的小桌边,听着林氏房中的丫头委委屈屈哭诉完,一颗心已是泡在冰水里。
这些日子,臧钧每每早出晚归,而林氏也借口身体不适,并未去向婆母问安。只因臧钧竟惹上了官司。
他身为衙门中的低阶官吏,竟与一个有夫之妇搅缠在一起,被那妇人的丈夫撞破,要讹他一大笔钱。笃定自己遇上了仙人跳,臧钧并不肯就范,被对方一纸诉状告到公堂上。
本朝律法明文规定,与有夫之妇私通,轻则处以罚金,重则徒刑一至三年。
眼下这桩案子尚未审理,但臧钧经此一事,想必再无前程可言。臧憬虽不许府中上下议论此事,但下人间却已传开,只臧宓母女仍被蒙在鼓里。
事情的曲直是非虽尚未明晰,但臧宓只觉得过往十余年温暖明净的世界顷刻间崩塌成碎片。
那丫头走了许久,窗外黑尽,下人来问何时摆饭,臧宓只枯坐着,没有理人。
直到辰时末,臧憬父子终于满身憔悴地回来。
臧宓坐在晦暗的角落,隔着一道月亮门,看着隔壁点起昏黄的灯火,听着父亲满是疲惫的责备。
父子二人这两日辗转求了很多人,一面凑钱,请那妇人的丈夫撤诉,对方趁势拿乔,再坐地起价,想榨干臧家的油水;一面搭关系,托熟人向李郡守求情。
原本事情已有了眉目,那边的口风却突然陡转直下,说是要严查,绝不纵容枉顾国法的蠹虫损害衙门的威信。
这是李承勉在给臧宓施压,他在等着这只软弱的羔羊主动前去求他。臧钧的前程就取决于臧宓一念之间。臧家只她两兄妹,若长兄声名受辱,前程尽毁,整个臧家还有什么将来可言。
可臧宓并不甘心。温厚可亲的兄长品行有瑕,而道貌岸然的郡守乘人之危,要拿她的一生去填。看在过往的亲情面上,她应为父兄解忧,可她的牺牲,真的值得吗?
这夜,臧宓独自坐在偏厅许久,直到过了宵禁的时辰,依然无法鼓起勇气,前往醉贤楼去见李承勉。
她战战兢兢等着命运的审判,却等来了李家遣来的官媒。
得知官媒是为郡守大人而来,臧憬面上挥之不去的颓色一扫而空,心情极为振奋。可在听明白是李承勉本人要纳臧宓为妾之后,臧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李郡守年过五旬,臧宓尚且不足双十年华,便是给他做妻子臧憬尚且舍不得。可谁叫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叫人拿捏住把柄。
这些日子,臧憬求了太多人。可案件最终将由郡守大人亲自审理,能左右臧钧人生的只能是李承勉。他原还不知何处生了变故,事情却在这里等着他。
手心手背都是肉,若儿子和女儿最终只能保住一个,臧憬心中的天平自然倾向了唯一的儿子。哪怕他一时糊涂,遭了别人的道,做了混账的事。
臧宓今日并未去崔娘子的锦绣坊。她往日只要在家,总要去陪着徐氏,可徐氏在病中,她做不到掩饰好心绪,并不敢到母亲跟前晃,也借口小日子到了,想躲懒休息,并未去伺候侍疾。
臧憬父子到时,臧宓正坐在窗前,两眼茫然望着屋檐下飞进飞出的燕子。
她没有起身见礼,臧憬也未怪罪,反而面带愧色,让臧钧给妹妹跪下赔罪。
臧宓便晓得父亲的决定,虽在意料之中,心里却空荡荡的,好似被生生撕开一个漏风的口子。
两兄妹往常还算亲厚,此时臧宓看哥哥仍是面白英朗的模样,心里却觉得无比陌生。她侧过身子,并未受他这一跪,但并未违逆父亲的意思。
“即日将要开庭,李大人不放心,也忌讳旁人毁誉,想先见你一面。”臧憬坐在一旁花杌上,搓了搓手,不敢看臧宓,口开得十分艰难。
臧宓没有回应,仍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臧憬低垂着肩膀,抬手捂住濡湿的眼睛,嗫嚅着对臧宓解释道:“眼下正是风口浪尖,他此时娶你,恐惹人非议。婚期定在明年,他又怕咱们将来反悔,想要先……生米做成熟饭。”
亲口对女儿说这些话,臧憬十分羞惭。可他虽痛恨臧钧犯下大错,却又不能眼看着儿子被人操纵,遭受牢狱之灾,前程尽毁。
天色擦黑之时,臧憬亲自驾车送臧宓去醉贤楼。等臧宓下车,望着她独自走向那条不归的歧途,臧憬十分不忍,心中无数次想追上去,拉住她,送她回家,这样龌龊的后果,为何要清白无辜的另一个孩子去承担?
她本该嫁给年貌相当的徐闻,那孩子清隽儒雅,博闻多识,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的翩翩少年郎。
可臧憬最终只能躲在车厢中,揉着发红憔悴的双眼,悲鸣着愧悔自责。他是个失败的父亲,没养好儿子,护不住女儿也是报应。
李承勉昨日并无宴饮,独自在房中等了臧宓小半宿,佳人却并未如期而至。一腔郁怒终在一个妓子身上发泄出来。今日倒是真的与人觥筹交错,暂时抽不出身。
一个心腹近侍将臧宓领到三楼定下的房间,嘱咐她在此等候李大人。
等人退出去,臧宓将门闩好,紧张得全身都在颤抖,一颗心像是在油锅中反复煎。
她心中诸多念想,头上簪了一根锐利又坚硬的银簪。可要刺死李郡守又不敢,出发前,簪子抵在颈边,却始终刺不下去。
这一整日,她心思飘忽,一路走到这间房中,仍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着徐闻能从天而降,幻想着李大人突然改变主意,幻想着哥哥能承担起责任,自己闯下的祸,自己去坐牢……
可又怎可能?
柔弱的她是父兄眼里救命的稻草,而这世上并没有人能救她出这间牢笼。她的花绣得再好看,在权势面前,只会被碾压为齑粉。
沙漏中黄沙无声流逝,臧宓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熙攘的人流。她从不知宜城的夜也如此喧闹,灯火煌煌里,僻静的角落掩盖着看不见的肮脏。
砰砰地敲门声传来,臧宓心头一缩,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雾气终于漫上那双澄澈如鹿的美目,眼睛里是再无法克制的惊惶和恐惧。
门敲三次,外头的人明显有些不耐烦,臧宓硬着头皮,走上前打开门。
李承勉喝得有些醉意,心中的恼火在看到臧宓摄人心神的脸庞时,悄然平复下去。
臧宓从未看到过那样令人不适的眼神,慌忙别开脸,下一刻,便被扣着肩膀压在门边,一只手迫使她的脸颊迎上来,满是酒气的舌头舔吻上她如花的唇瓣,意图往里伸。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大手也旋即向下,伸进她领口时,臧宓尖叫了一声,拔下发中的银簪,若非李承勉躲得快,一只眼睛已经被戳瞎了。
酒意醒了大半,李承勉心惊肉跳抹了把脸,见手上尽是血,不由气急败坏。
臧宓哽咽着跪地哀求他,语无伦次:“我不能……求李大人放过我……我与表哥早有婚约……”
李承勉取毛巾按在额角伤口处,借着铜镜仔细查看伤势。幸而只是点皮外伤,否则他定要扒了她的皮!
“我念在你年少,原想不顾老妻的脸面,抬你做平妻,你爹来求我高抬贵手,放你哥哥一马,你就是这般报答我?伺候本官就令你如此委屈!”
李承勉坐在胡床边,将手中毛巾兜头掷在臧宓面上,越说越生气。
“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过来好好服侍一次,我可勉为其难,不追究你这一回造次!”
臧宓哭着连连摇头,见他态度丝毫不肯退让,心中弥漫浓浓的绝望。与其做一具行尸走肉,忍受他的兽|欲,她情愿去死。
李承勉夺下臧宓手中的银簪,狠狠扔到墙角的恭桶里。
当他的身影再次笼罩而下,臧宓连扑带爬,奔到窗户边,倾身想往外跳下去。
李承勉冲上来,按住臧宓的后颈,咬牙切齿:“敬酒不吃吃罚酒。想嫁个如意郎君?做梦!不愿伺候本官,那就去伺候那些野狗一样的男人,你这样的贱妇表子,活该一辈子烂在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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