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集庆坊一带并非三教九流能杂居的地方,那一片都是高门深宅,所住之人非富即贵。
刘镇早猜到臧宓来历有些可疑,心中十分疑惑,她这样的女子,必是养在深闺,又如何会遭遇那些不堪之事?
可他并未多打听,一则臧宓未必肯一五一十告诉他;再则她与他,终究是要分道扬镳,相忘于江湖的人。等她脱离这个樊笼,只怕连他的名字都不愿再提起,也不会愿意他知晓她的底细。
三两口将米糕塞进嘴里,刘镇点点头,起身拍拍身上的草木屑,舀了瓢冷水洗脸。
“不是温着水,怎么不等等?”
水尚未烧热,臧宓以为他等不及,是以用冷水洗漱。
刘镇躬身将木盆里的冷水往脸上浇,末了拿袖子擦一把眼睛,不以为然道:“我皮糙肉厚,冷水洗脸才精神。”
他平日是个活得极糙的人,不论严冬还是酷暑,洗漱从来都是一瓢冷水了事。但臧宓与他不一样。烧点热水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他总要生火烤一烤米糕。
臧宓这才后知后觉,那水是特意给自己温的。她不知刘镇待旁的女子是否也一样体贴,但这份严寒里的温暖和细致,于此时的她来说,格外熨贴。
洗漱过,刘镇往前院练习棍棒拳法。臧宓无事,独自闲坐。
人一闲着,难免忍不住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但思虑过重于事无补,只会平添焦虑。臧宓不想再成日作茧自缚,困在情绪的泥潭里,自苦自怜,因此想找些事做。
见刘镇早晨只吃了半个米糕,她都仍觉腹中饥饿,他想必也没吃饱。臧宓便起身走到柜边。她昨日见柜子里放着半袋米,等做好饭,刘镇练完拳便可以吃。
臧宓舀了半碗米往灶房去。灶膛里仍有火星,添上柴,火很快就烧起来。
她的厨艺如刺绣一般,也是精心学过的。徐家是大族,看重女子的德言容功,这功,在徐家可并非仅只女红。
母亲说,徐家娶新妇,婚礼当日会邀请德高望重之人观礼,评判新妇的规矩礼仪,也包括厨艺女红。若新妇德言容功俱出众,自然是夫家的荣耀。
起初,这给了臧宓极大的压力。但因为徐闻,她愿意为之付出努力。多年坚持下来,臧宓的手艺已是很能拿得出手。虽并不算特别出类拔萃,但比起拔尖的那几个,其实也相去不远,远胜寻常女子。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刘镇家中除了半袋子米,连一根菜都寻不见。臧宓只在灶房看到半缸腌咸菜,闷好了饭,便舀了少许猪油,将一小把腌菜切得细碎,拿猪油炒香了,在饭面上铺了薄薄一层。
饭做好,天色大亮,刘镇收起棍棒,往灶房舀水擦洗,闻到了饭香。
这原是非常俭素的一餐,却不知臧宓的手有什么魔力。
他每每焖饭,总要烧焦厚厚一层锅巴,一股子焦糊味,硬得咯牙。臧宓焖出的米饭却比沥米蒸出来的还要饱满清香,许是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那层锅巴又薄又脆,与他所做的完全不是一样东西。
猪油炒香的咸菜碎勾起人的馋虫,一碗米饭,臧宓分了小半碗,他吃了大半碗,肚子有了七分饱,心里却觉得比没吃之前还馋得慌。
刘镇觉得,有个像臧宓这样能干的女子为妇似乎是件不错的事。只是她这样的女子,必然是看不起自己的。有些梦,深夜里做做就罢。
吃过饭,臧宓本要洗锅碗,但刘镇抢着收拾了,而后便出发往邻村的裁缝家。
臧宓昨日出门时,因有臧憬相送,并未带钱。刘镇家贫,自己柜子里的衣裳穿得破破烂烂,尚未制新衣,却要破费为她扯布,这让她又一次觉得亏欠他。
好在她很快便能回家,到时候便能给他些钱,以做补偿。
两刻钟后,刘镇拿了一匹布回来。他不知选什么颜色,裁缝家中的布大多颜色深沉,泥灰、姜黄、藏青、墨黑,庄稼人穿着耐脏好洗。但臧宓是年少的女子,刘镇直觉臧宓不喜那些老气的颜色,挑了铺子里颜色最鲜亮的料子。
“这个颜色好看,春桃那天穿件这个色的裙子,颇惹眼。”
刘镇将布扔在进门的桌子上,心中还有几分得意。布料颜色越好看,卖得越贵。这是邻村裁缝铺里最贵的料子了,她一定喜欢。
臧宓素来爱轻淡雅致的颜色,刘镇挑的料子,过于浓艳,她往日极少尝试。但若要他去换,平白折腾人。臧宓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只冲他浅笑着点头,将桌子收拾出来,摊平了布匹,准备裁剪。
美人笑靥潋滟,如春风十里,拂过繁花盛放的密林。刘镇见她喜欢,心中松了一口气,往隔壁去找刘秀儿借剪子针线。
朱氏自从一早听到隔壁院子里的动静,连头发都顾不得梳,杵着一柄锄头,站在前院里翻菜地。
自从十年前刘镇因殴打继母被族中除名,这些年恶名在外,迟迟娶不上新妇。远近但凡有媒人想要给刘镇说亲,朱氏必然要去女方相好的家中谈天说地,诋毁刘镇一回。话风传扬出去,谁敢将女儿推进那样的火坑呢?因此刘镇娶不着妻,朱氏功不可没。
可这一回,官府竟当真给他找了个妻子。气得朱氏心口痛了半晌,借口指摘刘怜半夜出去摸黄鳝,指猫骂狗,将几个儿女通通骂了一回。
可官府给配的女子,能有什么好货色呢?常言道好处不空,空处不好,朱氏便一意认定臧宓不是脸上生了麻子,就是头上有癞子,奇丑无比。若两样都不占,那必定是身有隐疾,是个病秧子。
且她昨夜竖着耳朵留意着隔壁院中的动静,清清楚楚听到三更过半,刘镇竟独自出去了,直到天快亮才回来。
新婚夜独自撇下新娘子出去,这事就值得说道说道了。刘镇必然是对那新娘子不满意。
这令朱氏精神一震,心里顿时如饮蜜,舒坦无比。这一大早,她打着要看刘镇笑话的心思,杵在院子里堵臧宓,想好好瞧瞧大房的新娘子,逮着机会,笑话她一回。
只是臧宓进出时不声不响的,她偶尔低头翻地的功夫,竟就两次错过了瞧清臧宓相貌的机会,只瞥到一个灰扑扑的背影。
朱氏撇撇嘴,一小块地翻完,正要悻悻回屋,却见刘镇拿着一团颜色鲜亮的东西回来。
她眼尖,隔着老远,瞧清那是一匹时兴的料子,要卖好几文一尺。上回刘秀儿艳羡春桃的裙子要买,可一打听过价钱,朱氏便打消了念头,反将刘秀儿骂了一顿。
“这杀千刀的!指定藏着不少钱。你爹做了一辈子城门吏,手底下岂能没存些钱财?”
饭桌上,朱氏一如既往,喋喋不休说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疑心丈夫偏心长子,独独给长子留了傍身的钱财。
朱氏有这样的疑心,却并非空穴来风。当年刘匡死时,她外出赶集卖菜,并不在跟前。底下的儿女还小,刘镇已经十二,早已知事,日夜伺候汤药在侧,衣不解带。
刘镇生得远比同龄人高大壮实,十二岁便是条顶梁的汉子,有这样得力的继子,朱氏又需男人撑起门户,抚育自己的四个子女,双方一直相安无事。
刘镇那时便像一头任劳任怨的牛犊,家中大小的活计都落在他肩头。只是有一天,朱氏外出卖菜回来,恰抓住刘镇从墙缝里掏出一串铜钱。
起初她疑心刘镇翅膀硬了,背着自己私藏钱财。声色俱厉教训他,父母在,无私财。
可刘镇却说,这是父亲托梦告诉他,在房中哪排第几块砖下,藏着多少钱。
朱氏如被晴天霹雳打醒。她自然不信什么托梦之说,心中认定刘匡临死前将银钱都留给了长子傍身,又或是刘匡交待了钱财所在,长子却要独吞。
所幸苍天不负苦命人,刘镇悄悄掘取钱财时,露了马脚,被自己逮个正着。
家中大大小小六张嘴,她为这个家含辛茹苦,年纪轻轻就熬白了头发,可丈夫和长子却愚弄欺骗了她。愤怒和委屈不打一处来。朱氏威逼着刘镇将其余的钱财交出来。但刘镇却矢口否认,信口雌黄。
双方争得不可开交,朱氏更扬言若不拿出老头留下的遗财,要将刘镇净身赶出,一根草都不会分给他。
宗族里来相劝的耆老怜贫惜弱,都劝着刘镇不可独吞父亲的遗财。而朱氏仗着有族老撑腰,叫嚣将他捉去见官,逐出宗族。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激起刘镇的凶性,他从此果真变得六亲不认,当着许多人的面,狠揍了朱氏一顿,令得村中族中哗然。只是那时他已经十五,翅膀硬了,没人奈何得了这恶棍,虽被逐出宗族,仍霸占了一间屋子,如死蛇一根,挑也挑不开。
这场龃龉过去十年,朱氏迄今仍视刘镇为眼中钉肉中刺,每日都要咒骂刘镇好几次,这心里才能畅快。
刘镇买了一匹新布,这又扎了她的眼。因此他过来向刘秀儿借剪子针线,她不禁又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刘秀儿趁着母亲不注意,从后窗里将针线箩递了出来:“上半晌我不得空,若下午得了空闲,再过去帮你看看。”
刘镇谢过她,仍从后院绕回了自家的屋子。先将针线取回来,也是怕朱氏到时看到,又要横加阻拦。
刘镇原以为臧宓针线上的功夫差些,因他先前提议要刘秀儿帮手的时候,臧宓并未说什么。
瞧着臧宓拿到了针线箩,也不用画粉标记尺寸,径直操起剪子要上手,心里忽地一飘,为她毁了一匹布瞠目结舌。
来不及阻止,臧宓手下锋利的剪刀已经将布匹一挑,刺啦一声,行云流水将布料裁开。
裁缝铺子里量体裁衣总是井井有条,要做上许久。就在刘镇以为臧宓三下五除二,乱剪一气时,她放下了剪刀,已是将布料全部裁好。
见刘镇目中有惊异之色,臧宓一边穿针,一边抿嘴笑道:“这是我师父的拿手绝活。学的时候若使不好剪子,还要拿竹条打手板。”
崔娘子是名师,也是严师,与刺绣相关的一切都要学,而且要学精学深。否则怎值一个学生二两银子一月呢?她每日授课的时辰合起来还不到一个时辰,但宜城有头脸的人家却趋之若鹜。
刘镇从不知道,这绣花针若使得好,穿针引线便如蝶舞翩跹,赏心悦目得像一幅画,一首诗。
“你被褥里絮的是什么?昨日我摸着好似板结成一团一团,有的地方很厚,有的地方又是空的,半夜里发冷。不如你拆开,等我这边缝好了,再为你扯散铺匀,重新缝密实些。”
刘镇闻言,面色一红,连连摆手,摇头道:“不必了,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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